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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门处的百姓有片晌的惊惶,但那些嘈杂声响在几息之间便尽数被压制,消弭。唯闻隐匿的鸦雀扑棱棱盘旋而起,嘶鸣着四散。
    江音晚心中竟是奇异的宁静,仿佛头顶垂悬多时的利剑终于落下。同时涌出深深的无力和倦乏,似眼见最后一点余烬熄灭,消湮。
    她静静看着禁军清开一条敞阔大道,迎出一辆朱轓漆班轮的青盖安车。
    周遭错杂人影一瞬皆跪。一只皙白如瓷的手漫然撩开车帷,那道墨袍身影缓步而出,从容清贵。
    厚重的玄色曳地宽裘一角在风中微卷,高大凛越的男人信步而来,深眸如端砚研出的墨,浓晦难明,只看得出墨色润泽如漆,不疾不徐地淌出来。
    裴策背对着漫天熹微霞海,走到江音晚的面前。薄薄晨光勾染在他肩头狐裘,泠泠的寒。
    他唇畔牵出慵慢的笑意,一字一字缓缓轻吐:“晚晚,玩够了吗?”
    第49章 笼   金链
    江音晚的面色, 在晨曦下白得几乎半透明,似一块薄脆的玉,底下隐隐泛出青。
    原来这几日一切, 只是他配合她做的一场游戏。
    整座长安城皆不过他的囚笼, 他居高临下, 逗弄着笼中雀鸟。看着她可笑地挣扎, 自以为抓住了希望,却只徒劳撞上金丝笼栏, 直直坠回堆金砌玉的冰冷笼底。
    江音晚下意识摇着头, 缓缓往后却了半步,翦水秋瞳里波光碎尽。过分宽大的薄袄, 显得她身躯愈发纤弱。
    裴策不紧不慢上前一步, 将距离拉得更近。清隽容颜在她眼前如此清晰,却像隔着九重云雾。她听见裴策的声音,竟温和沉缓。
    “这段时日是孤太忙,没能好好陪你。晚晚若玩够了,便同孤回去。”
    他神色澹静从容,仿佛江音晚这一番假死遁逃,当真只是同他无伤大雅的玩闹。
    然而这平和只是一层浮冰, 其下幽晦翻涌, 寒戾深流, 如有千仞,伴着他的缓步逼近,席卷着,朝她裹挟而来。
    江音晚没有回应,只静静站在那里,似被剥落了生机。四望无路, 无处可避,无处可逃。亦再无法解脱。
    朔风卷地,良久的僵持中,江音晚终于眼见裴策温淡的表象褪去,玉容敛得一分神情也无。
    他抬手,修长的指捏住了江音晚的下巴,睨视着她,迫她对上那双峻冷的眸:“怎么,晚晚不肯么?看来晚晚还是不明白,任性的代价。”
    语调平缓乃至温和,其中险峭杀机,却不言自明。
    裴策矜淡目光慢慢扫过她身后跪地的潋儿,胡姓商人,那队商贩。
    江音晚唇色更白一分。她轻轻阖眸,再睁开时,秋水瞳仁里漾着的点点晨曦如烟烬熄灭。
    她看向裴策,嗓音沙哑虚缈,开口时让裴策微蹙了眉:“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恳请殿下不要牵连旁人。”
    裴策漆眸寡凉高倨,凝着她,片晌,唇畔勾起慵淡笑意,耐心十足:“这便取决于晚晚了。”
    江音晚只觉自己是被锐利鹰隼盯住的猎物,那修罗正好整以暇地盘桓,巡梭。
    缕缕初阳里有细浅金尘浮动,漾在她的眉睫,整个人也若轻尘,下一瞬就要消散在这浮光里。
    胸腔里的窒闷愈发厉害,江音晚觉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艰涩的吐息间,尽是钝痛,伴着灼热的烫意,烧得她头脑轰然。
    眼前景象渐渐模糊,她视线倏然移到裴策束起的乌发,玉冠犀簪,似濯濯冰魄绕过一抔浓墨。
    下一霎,是他身后渐升的曦光,映着漫天流霞,天高旷远,从泣血之色淡成萧条一片白茫茫。
    她未能回答,竟已软身栽倒下去。
    意识抽离前最后一眼,她看到裴策俊容倏然在眼前放大,寡漠的神色一刹崩裂,沉鸷如万钧雷霆。
    她依稀辨出自己落入一双坚实臂膀。墨袍浓黑,几欲将她吞噬。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待江音晚醒来,已是一天后。身上的寒冷和烧灼退去,她闻到熟悉的沉水蘅芜香,夹杂着苦涩的药气。
    后背大片而细密的疼痒亦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清冽微凉的感触,应是抹了药。
    江音晚慢慢睁开眼,看到绣着大幅蝶恋花纹样的越罗幔顶,藤紫底色上,花枝曼展,在眼前一分分变得清晰。
    她终究又回到了归澜院。
    “姑娘醒了?”耳畔响起秋嬷嬷温潺嗓音,关切含喜。
    江音晚怔怔转头看向秋嬷嬷,一滴泪悄然没入绢地乘云绣软枕,她自己竟已对眼泪无知无觉。
    重重床幔半勾起,寝屋内,婢女正撤走一个琉璃盆,盆沿搭着巾帕,是她退烧前覆在额头镇热所用。软底的鞋踩在栽绒毯面,小心翼翼,阒然无声。
    不远处,丹若和黛萦正执着香匙,拨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里静燃的香料,冲和散不尽的药味。
    隔着一幕珠帘,在月洞门落地罩外,另守着几名待命的婢女。
    一切静默而有条不紊,同她离开前一般无二。
    她们面上都是如此的镇定寻常,没有见到人“死而复生”的惊惶,甚至连丝毫诧异都无。
    江音晚在心中默默苦笑,笑自己的可笑。
    从月初她喝下吴太医开的药,风寒却未按计划加重,反而渐渐痊愈,她便该明白,自己逃不出裴策股掌。
    她孤注一掷的全部希望,都只是一场闹剧,一个笑话。
    满院皆清醒旁观,唯她痴妄愚钝。
    秋嬷嬷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慈和地笑着,确认道:“已经不烧了。不过姑娘还需再喝几日药,才能痊愈。”
    江音晚恍若未闻,只怔忡地看着婢女们忙碌有秩的身影。她蓦然想起什么,轻轻问了一句:“潋儿呢?”
    秋嬷嬷露出犹豫之色,一时没有回答。
    江音晚心头涌上极不祥的预感,手臂斜支起身子,稍提高了音量,又问一遍:“潋儿在哪?她怎么样了?”
    她一时急切,又是一阵眩晕,伴着胸口的窒闷恶心。
    动作牵动全身,锦衾下的纤腿亦向上微蜷,牵出一阵叮琅声响。
    江音晚这才注意到足踝上松松环着的温凉触感。她微愕,看向床尾,看到金丝楠木拔步床的床柱上,扣着一条金色的细链,迤然延伸入锦衾之中。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翻身坐起,伸手去掀腿上覆着的被衾。动作间又是一阵玱琅细响,淙淙如击玉。
    细瘦的足踝上,赫然是一个金环,打磨得莹润光滑,衬着玉脂般的肤,连着一条长长的金链,精致纤巧,却是牢固无匹。
    江音晚用力地拽,扯,挣,皆是徒劳。
    纵使那金环为免伤着她,浑然无镂雕纹饰,挣动间仍不免在嫩白纤踝上留下了红痕。金链磨过她的掌心,亦泛了红。
    秋嬷嬷赶忙制止她,江音晚本就没什么力气,秋嬷嬷轻轻拢住那双柔荑,劝道:“姑娘,仔细伤着自己。”
    江音晚颓然地顿住了动作,怔怔坐在那里,看着那细链泛出清凌的光。
    前世,裴策曾在她踝上戴过一条镶铃铛的细细金链,却只是装饰,那铃铛叮琅不绝,响于许多荒唐场景。
    而今,裴策竟当真把她这样锁起来,全然同锁住一只鸟架栖杆上的雀鸟无异。
    纯金光泽渐渐在视线里漫漶,杏眸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洇湿锦衾。
    秋嬷嬷为分散江音晚的注意,只得回答她潋儿的下落:“姑娘放心,潋儿无事。只是殿下吩咐,往后她不必再入内侍奉,只在外院伺候。”
    江音晚维持着怔忡坐姿不变,嗓音虚缈滞涩,问:“当真无事么?”
    秋嬷嬷心下不忍,还是如实道:“殿下罚了潋儿二十杖,现下正在休养。不过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
    这已是格外开恩。秋嬷嬷回想彼时殿下的盛怒,本以为他不会再留潋儿性命。想来殿下到底还是不愿姑娘伤怀。
    江音晚泪眼看向秋嬷嬷,眸中波光破碎:“嬷嬷,我能去看看潋儿么?”
    自然是不能。
    金链的长度,只够她在寝屋内间活动。
    秋嬷嬷扶着她躺下,细致盖好被衾,哄慰道:“姑娘不必挂心,潋儿很快便可痊愈。”
    江音晚念及更多无辜受她牵连的人,不知他们此时境况如何,吴太医,胡大哥……心里似绵密的长针扎过,尖细密麻的疼。
    秋嬷嬷还在柔声劝着:“姑娘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
    恰珠帘被小心撩起,碰撞声响极轻,如丝雨打在伞面。有婢女端着药碗入内。秋嬷嬷接过药碗,舀了一匙细细吹凉,递到江音晚唇畔。
    江音晚却默默偏头避开。
    秋嬷嬷柔声哄劝:“姑娘,喝了药,身子才会好转。”
    江音晚嗓音虚弱,是不胜烟雨的梨蕊,蕴着清淡的哀婉:“嬷嬷,我不想喝。”
    秋嬷嬷还欲再劝,便闻她接着道:“心如烟烬,身子好不好又有何异?”
    秋嬷嬷听她这样讲,心下骇然,涌出疼惜。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显苍白,还是不得不尽职劝道:“姑娘不要这样想,殿下这般在意您,您怎么就心如烟烬了呢?
    “您不知道,您昏迷不醒,殿下有多紧张。殿下守了您一天一夜,一刻不曾阖眼。本欲一直等到您醒来,方才接到急报,才不得不离去。”
    秋嬷嬷回想着当时李穆禀报的内容,似是说什么人伤重垂危。她未听真切,亦不敢向江音晚胡乱传话,以免徒惹姑娘愁思。
    江音晚牵出惨淡的一笑,没有反驳秋嬷嬷。只是当秋嬷嬷将药匙再度递到她唇畔时,依然偏头,紧抿了唇。
    秋嬷嬷不能勉强,亦不忍勉强,只能不动声色朝外间守着的婢女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去寻小厮禀告殿下。
    *
    而此刻,京郊的一座别庄里。
    药气氤氲,掩不住浓重的血腥气。屋内聚集了一众良医,有太医署的圣手,亦有民间的名医。
    墨袍玉带的男人款步迈入,淡冽目光扫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身影。
    李穆紧跟在他身后入内,压低了嗓子,向守在床榻边的一位太医问询:“情况究竟如何了?”
    医者顿时跪了满地,皆俯首瑟瑟不敢言。
    裴策视线随意在领头那位太医脊背上一落,漠声道:“你说。”
    这位太医抬起头来,恭肃端严,方方正正的一张面孔,面上沟壑显出岁月痕迹,正是吴秉斋吴太医。
    吴太医半垂着眼,苍浑嗓音斟酌道:“这位公子伤势过重,身上多处刀伤,当胸一箭更是距心脏不过半寸。真正致命的,却是右臂上的一箭,箭尖淬毒,足可致命。眼下情形不容乐观。”
    榻上躺的那人,浑身缠满了纱布,鲜血不断汩汩淌出,将纱布浸得暗红至发褐,全然看不出原本的白。
    包扎前伤口的情状,犹在吴秉斋眼前,一处处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纵是他行医多年,犹觉触目惊心。尤其当他判断出箭毒已逼近脏腑时,心中隐隐知道,人,恐怕生机渺茫。
    然而再渺茫,他也要全力救治。不仅因医者本分,也不只为太子命令,更是出于他一片私心。
    吴秉斋虽当着屋中众人的面,只含糊称那人为“公子”,心中却了然那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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