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聿将言一色送回钟灵宫的寝殿内,一如她悄悄从殿中出来一般,他也没惊动任何人,将她放在了馨香绵软的床上。
迟聿没有立即走,而是定睛瞧了言一色一会儿,抬腿上床,合衣躺在了她身边。
他没有睡,单手撑着脑侧,另一只手放在了言一色脖颈处被他咬出来的伤口上,伤口已经止血,结了一层淡粉的痂,冷凉如雪的手指轻轻摩挲,迟聿眼眸半阖,鸦羽若浓重的天水幕布,掩盖住了一切情愫。
言轻,初遇那夜,孤将你从钰王府扛回来前,就说过要你跟孤一起下地狱,如今你还没见到孤的地狱,没陪孤走过刀山火海,孤怎么可能放你走。
你想自由的念头,终有一日孤会打碎它,让你再也无法心生向往。
……
杏美人寝宫被破坏的床板,迟聿已命人快速修好,回归原样,杏美人翌日醒来,没有现任何异样。
言一色夜里的悄然出宫,她自己不说,流思和浅落当然毫无所觉,而她脖颈间的咬痕,不知迟聿给她用了什么药,不过几个时辰,在她第二日醒来时,已经看不见伤痕了。
天气放晴,云消雨散,天地间经过一日大雨的洗涤,仿佛干净透彻了几分,万物颜色更为鲜浓,日光更加明亮纤薄。
言一色装作无事生,该吃就吃,该玩就玩,该笑就笑,还去看了一眼言辞和王白。
……
苏玦是一早得到言一色昨夜想逃跑不成,反被迟聿抓个现行的消息,再细问迟聿如何处置言一色时,下面人倒说不出什么来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钟灵宫还是言一色的钟灵宫,迟聿该给她的宠爱一分不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如从前,似乎什么也没生过,那只是一场梦。
苏玦诧异了许久,但想想,他家陛下没动言妃这个结果,又似乎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平日里,他和陛下接触的多,看的出来,一旦涉及言妃的事,他家陛下绝对上心,每日每月给钟灵宫的赏赐如流水,对言妃也是宠爱有加。
照陛下对言妃这种宠爱程度,在她犯下逃离的错后,还能忍住不伤她,也算合情合理。
如果说,以往他不知陛下宠爱言妃的底限在哪里,那么经过这一次,倒是瞧出来了——他家陛下的底限真的低!
最初,他以为陛下将言妃放在身边,只是听取了他的计策,利用她宠妃的噱头当幌子,方便陛下对他看不顺眼的人抄家灭门,但走到今日这一步,他是彻底明白,陛下压根不是这个心思。
而陛下具体是什么心思,他虽心中有数,但并不确定,还要看以后。
陛下没将言妃怎么样,他已经想的明白,但是……陛下竟然没有封了言妃找到的暗道,他实在费解。
把暗道封了,杜绝言妃再次逃跑的可能,不是更稳妥?
借着向迟聿汇禀手下事务的机会,苏玦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墨书正端着自己亲手做的八珍面进来,听见他这一问,也忙竖起了耳朵。
苏玦知道的消息,墨书自然也知道了,他没苏玦那么多心思,对迟聿和言一色之间的关系看的也更深刻,知道言一色碰了迟聿逆鳞还安然无恙后,没有丝毫惊讶。
不过,有一点他和苏玦一样,就是都有一个疑问——陛下为什么不封了瑶华宫后殿的密道!
墨书将香气扑鼻的八珍面放在离迟聿不远的案几上,而后,眼巴巴地望着迟聿,既是盼着迟聿能吃一口,又是盼着他能回答自己的疑问!
迟聿斜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按揉太阳穴的手指渐渐停下,暗红诡谲的眼眸睁开,深沉神秘,浩瀚无比,仿佛盛着万里山河,主宰天下,尊贵无双。
他唇边的冷笑自信狂狷,“孤为何要封?封了岂不是助长她气焰!真以为那密道有多重要,她过了密道,就一定能逃出孤的手掌心?呵!她敢再动念头,再去密道,就让她去!她跑一次孤抓一次,正好教教她什么叫绝望!她就像孤笼子里的金丝雀,她要是能从孤手中逃脱,孤跪下给她磕头!”
陛下跪地给人磕头,这画面……
苏玦和墨书生生止住想象,当然,继续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二人在心里默念一声罪过,他们竟然在脑海中亵渎陛下。
不过……
苏玦和墨书默契地对视一眼,陛下说话的口气相当冲,看来对言妃昨夜要逃离的怒气还没散。
……
言一色也知道了瑶华宫后殿里的密道没被封,要问她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她找了机会再次去了一趟杏美人的寝殿,还不怕死地下去又转了一圈,将自己被迟聿那一拽扯掉的镂空飞凤金步摇,捡了回来。
而如她所料,只要她没有表现出明显要跑的意图,迟聿都懒得管她。
言一色坐在钟灵宫里的躺椅里,玉白粉嫩的手指间摇着飞凤步摇,仿若精雕玉琢的的小脸上露出狐狸般的笑,狡黠可爱。
依她对大暴君这人的了解,他没封密道,在她意料之中,到此为止,第一步已经铺垫好,她可以走第二步了。
这皇宫她是一定要离开的,大暴君……她也是一定要离开的。
她其实说不上讨厌他,也不是不能和他愉快相处,只是待在他身边,免不了要面对血雨腥风,她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实在提不起任何心劲去争去斗,她不过就是个旅客,心态也就是旅客的心态,看看风土人情,赏赏秀丽江山,尝尝人间风味。
她如今的追求,也就这样了。
她想过的生活简单随性,大暴君肯定是不会理解的,或者说,就算理解,他也不会允许她走,让她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这件事,和他谈是谈不笼的,语言不管用,就只能用行动了。
她想要的自己会争取,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想想她和大暴君的初遇到如今,真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呢。
不过,也是时候散了。
“娘娘!不好了!”
浅落焦急万分地走进来,虽是急切,但也没忘了身为婢女的规矩,嗓音压的很低,“雪词留下一封信,走了。”
言一色晃动步摇的手立即顿住。
手一伸,接过浅落呈上来的信,打开,看了几眼,心中了然。
信上内容很简短,言辞和王白没告诉任何人离开了皇宫,打算隐姓埋名独自去外面闯荡,感谢了她的恩情,以及让浅落不要牵挂,还言明了,他只拿浅落当妹妹。
“娘娘,他们两人独自出去,若是再遭遇上次那伙人的追杀,万一……”
浅落说着,已然声音哽咽,眼眶红。
浅落至今,依然不知言辞的真实身份和他背负的血海深仇,言辞不说,言一色不说,她也聪明地知道不问不打听,但从言辞和王白遭到的暗杀和他们所受的重伤,也隐约能明白什么——他们二人面临很危险的境遇。
眼下言辞和王白的伤还没完全好,就悄悄离开,她无法不担心。
言一色笑了笑,心底对言辞倒生出几分钦佩之意,不愧是言家军中,声望之高曾逼近言治的人,一旦重新燃起意志和意气,当是无畏无惧,风华少年。
嘛,jīnlínqǐshìgwù,愿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言一色将信叠好,交给了浅落,“保管好吧,应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有他的信儿了。”
浅落双手接过言辞的亲笔信,放在胸前,缓缓捏紧。
言一色走到窗前,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一阵清爽的柔风拂过,带起她的青丝和衣袂,笃定温和的嗓音随风飘远,带着祝福之意,“浅落,相信他们吧,终究会有再见的一日。”
……
言辞和王白乔装打扮,穿过丛京或繁华或冷清的大街小巷,终于出了城门。
两人一人带着一个简单的包袱,站在高高的折柳亭中,迎着扑面而来的和煦微风,最后遥望了一眼远方的城门。
他已经想明白了,他想复仇,想报答大小姐的恩情,最靠谱的方式就是依靠自己的力量,他需要权势和地位,而这一切,他会用自己的双手去打拼!
大小姐已经为他做的够多,剩下的,该他自己来了。
言辞握紧了拳,容貌青嫩,绝色清冷,神情坚毅如石,“石英,我们走。”
王白粗犷难看的脸上,绽开热烈的笑,声如洪钟,“是,大哥!”
……
言辞和王白就这么安全无虞地离开了丛京,离开了丛京百里外,奔赴自己的追求之地。
二人一路都没有遭遇慕子今和南易的追杀,倒不是他们幸运,而是迟聿间接帮了他们。
因为迟聿在一段时间的筹备后,终于对钰王府和南家本家在京的产业、暗桩下手了!
慕子今和南易忙于应付,根本无暇顾及言辞和王白,这两条小鱼小虾的生死。
……
钰王府内,已经接连几日弥漫着紧张肃杀的气氛。
书房里,南易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身形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他今日穿的并非是他独爱的大红衣袍,而是一件颜色深沉的衣衫,左胳膊的袖子下方空空荡荡,明显是断了一只小臂。
他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没心情也没功夫清理,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憔悴了好几岁,再不见故日的意气风。
侍卫佩风脚步沉重地走进来,在南易耳边禀告了什么,南易讥诮一笑,倒真如他所料。
杀伐果断,每击必胜,果然是迟聿的风格。
南易转头,望向站在窗前,安然静默,不知在想什么的慕子今。
慕子今背对着南易,穿着一袭天青色绣白鹤的锦袍,身姿雅然,气息平和,他仿佛是一场龙卷风中的暴风眼,任周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他自平稳如水,风和日丽。
“南家本家最大的一处消息暗桩被迟聿挑了。”
慕子今缓缓回身,闻言倒是释然笑了,“好了,胜负已定,我们已经输了,我会将自己的人撤回来。”
南易一听,素来风流多情的脸庞,白皱,像一张长久浸泡在水中的纸,失了所有色彩和风姿。
他想起昨夜就到他手中的密信,密信是他的大哥亲手写就,语气悲凉道,“我不是迟聿的对手,钰王府已经保不住了,而南家本家已经下了指示,不会派人助我,任我自生自灭。”
南易话落,瞥了一眼自己被迟聿砍掉的手臂,“自生自灭?哈哈,迟聿知道了我曾对言轻下杀手,绝不会留我活路,我的下场只有死,而我一旦死了,本家就有理由派我大哥,南家少主来丛京了。”
“今世子,你说,我大哥是不是正巴不得我早些死。”
慕子今没有说话,他也知道南易不需要他的安慰和劝解,南易要的只是有个人听他倾诉。
“你和南家人阻拦了他的消息传送,我本以为迟聿也不过是心中怒,情绪过了也就算了,眼下不是他对南家、对我下手的好时机,他该需要一年半载的筹备,再下令行动,但我错了,看错了迟聿这个人,也看错了他的本事和势力。”
“我在京中的几个主要暗桩已经都被他查到拔出,钰王府早已是强弩之末,至于本家在京的产业和暗桩,多亏今世子你,才不至于损失惨重。”
慕子今并不否认,他母亲慕王妃和南家主母是姐妹,他和南少主则是表兄弟,互相帮衬是常态,这次哪怕南少主没有拜托他出手护下在京的南家暗桩产业,他也会主动去帮。
他已经尽力,但眼下连南家最大的暗桩都被毁灭,意味着他已经输了,如今这场对弈,到底是继续还是就此终止,主动权掌握在迟聿手里。
而不管迟聿打算赶尽杀绝,还是点到为止,在他向南家挑衅宣战时,就意味他将迎来一个dàmá烦——南少主会接替南易,坐镇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