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谷拿出药箱,一脸心疼地给谢斐上药,“这群混蛋下手可真狠,还专挑郎君这张脸,我看八成是自己长成个丑八怪,便嫉妒郎君生的好看。”
“这算什么狠的,不过皮肉伤罢了。”谢斐淡淡地说。
白谷听了这话,心里更是难过,立刻红了眼圈,想他们郎君在南楚时何等风光,哪里受过这等小人的委屈。可是现下寄人篱下,仰他人鼻息而活,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郎君却偏还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什么苦水都不吐。
以往白谷总盼着自家郎君能转转性子,收敛一番脾气,如今郎君性子竟真转的这般和顺了,他却丝毫不开心,只希望郎君还同从前一般,不管不顾地做个阎王才好。
刘玄木一直立在一旁未说话,谢斐当值时身边不能有人陪同,他也只能在宫门外干等着,是以并不知道那些人欺辱郎君的具体情形,不过以郎君的身手,轻易不可能让人占到便宜,想来郎君定是多番忍让。
刘玄木捏紧手中的剑柄,“郎君,属下已经联络上南楚的暗桩了,暗卫也都分批进了金都,可要我安排几个人手暗中……”
“不必,”谢斐自行接过白谷手中的丝巾,三两下将嘴角的血渍拭去,“这点小事还没这个必要,吩咐下去,让他们分散在金都各地自行隐藏,这几个月都不需要联络我们。”
白谷嗫嚅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难道郎君还要再忍让几个月这样的日子吗?
谢斐知道他心中所想,白他一眼,“好了,那几个人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只是我下手有分寸,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是内里够他们疼上几个月了,不过是几个软脚废物,受了别人的怂恿,没必要和他们计较。”
白谷赶紧整理好自己表情,用力点点头,他真是的,怎么还让郎君反过来安慰他。
“这几人也就罢了,上次淑妃的那几个内侄竟敢如此奚落公子,若不是国公府的那位顾女郎恰好路过解围,属下真怕自己忍不住当场宰了他们!”刘玄木恨恨地说。
“什么淑妃内侄,什么顾女郎,刘玄木,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可是郎君又受了什么委屈?”
刘玄木观谢斐冷下脸色,心知他心绪不佳,暗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白谷还问东问西的,赶紧示意他闭嘴。
谢斐却未多恼,倒是想起一事来,“那日的女子就是顾子书?”
“是,属下已经查探过了,正是英国公府的嫡女顾子书,此女素有才名,她那日恰好进宫看望她的姨母德妃,估计是看不惯那几个畜牲,顺道出手相救。”
谢斐回想了一下那日的情形,这个顾子书一直坐在轿中,并未与他打照面,只一出声便能让那几人悻悻离开,看来英国公府的底蕴到底不低。
“你去打听一下,淑妃和德妃的关系如何,还有备一份礼,里面放些女子喜爱的绸缎糕点,再将画仙的那幅墨樱图混在其中,送到英国公府去,就说谢某感激顾家郎君的搭救之恩。”
英国公府。
昨夜一场春雨淅淅沥沥,院中的早樱得了润泽,悄然在枝头绽放了春意。
顾子书瞧得欢喜,连忙拿了纸笔细细描摹。
“小姐的画艺越发精进了,将这樱花描摹地惟妙惟肖,婢女一时竟分不清这院中景和画中景,究竟孰真孰假。”侍女墨香在一旁连连夸赞。
“哪有这么夸张,”今日这画妙手偶得,一气呵成,顾子书心中也颇为自得,是以墨香的话还是颇得她欢心。
“哪里夸张了,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手丹青不知要将多少自称妙手丹青的文人墨客给比下去了,要是将这画挂到知画斋去,不知多少人要抢着买呢。”
知画斋乃是北燕有名的书画坊,专收名家大作,所挂的墨宝皆非凡品,一画千金更是常有的事。
顾子书不觉有些心动,若她换个落款,将这幅春雨早樱图送到知画坊去,也不知道能价值几何。
就在主仆二人闲聊之际,两个顾晏身旁的丫头将一木头箱子搬进了院子。
“这是什么东西?”墨香询问道。
“回墨香姐姐的话,这是从公子院里搬过来的,说是一个姓谢的郎君感激公子搭救之恩特意备的谢礼,公子看过之后就让咱们搬到小姐院里来了。”
“既是给小公爷的谢礼,哪有送到小姐院子的道理?”墨香疑惑不解。
顾子书也愣了一瞬,转而想到前些日子的事情,轻轻抿嘴一笑,“哥哥没弄错,是给我的,搬进来吧。”
箱子颇沉,打开一瞧,有几匹绸缎并各式糕点。绸缎是金都时兴的天锦灯笼缎,虽不是专供皇室御用,但民间也并不常见,经常是有价无市的,糕点嘛还算寻常,是金都几家有名的点心铺子所制,但难得的是各家铺子的招牌点心俱有一样,可见送礼的人花了心思。
顾子书随意点点头,让墨香将点心分发给丫头们吃了,绸缎则送到库房里去。
“咦,”墨香将绸缎移开,发现底下还有一个细长的匣子,打开一看,竟然是幅画,“小姐你瞧,这人还送了幅画过来,这画的好像也是樱花,就是瞧着怪模怪样的。”
顾子书这才来了兴趣,放下画笔,“拿来给我瞧瞧。”
墨香将画展开摆放在案桌上,同顾子书的并排放在一处。
这幅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虽然保存的不错,但是纸张边缘处还是微微有些发黄。也是巧了,这画的也是春日初开的樱花,只是顾子书的樱花用了好几样配色,浅青淡粉,鲜艳欲滴,将画纸铺的满满,春日的朝气仿佛即刻便要破纸而出,而这幅旧画,却通篇只用了黑墨,整个构图更是大片留白,只左下角伸出一支颤颤巍巍的老树枝,枝上寥寥的两三朵樱花半开不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树枝旁旋着一只缺了一角翅膀的蝴蝶,好似下一刻便要跌落在地。
“这人画的也太奇怪了,黑不溜秋的,看着叫人好生压抑,照小姐画的差远了。”墨香嘀嘀咕咕地说。
顾子书却半天未出声,只盯着两幅画来来回回地瞧,不一会儿,也不看自己的画了,只将那幅旧画举起来,愣愣发呆。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良久,顾子书才将画放下,摇头苦笑,“我习了十几年的画,总是一味地追求技艺纯熟,原以为府里的几位师傅俱已不如自己,也不怎么将所谓的名家放在眼中,今日看到这画,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笔禅意可胜过万千技法,我的画和这幅一比简直俗不可耐。”
“把这幅画重新装裱一番,挂在我卧房里,我要每日提醒自己,不可一位追求技艺,得时时谨记,大巧若拙。”
“这幅画竟然如此上佳吗,不知是哪位名家之作?”墨香惊讶地问。
顾子书凝眉思索片刻,也想不出当世哪位大家有如此笔法,将画纸翻过面来,细细察看,方在角落处看到一个小小的“无圣”落款。
“竟是画仙无圣子的作品。”
无圣子乃是前朝有名的书画大家,据说一生穷困潦倒却狂放不羁,有着一手高超的画技却并不以此谋生,燕灵帝很喜欢他的画作,全部收藏进了内院,可惜百年前诸侯叛乱,燕皇宫被乱军放了大火,许多珍宝都被付之一炬,无圣子的作品也全都毁在大火之中,民间所存遗作不过二三,没想到她今日能得其一。
“难怪,想来也只有那等方外之人才能有此脱俗禅心。”
墨香不懂什么名家大作,但是她懂得揣摩自家小姐的心思,知道这画送到了顾子书心坎里。
“这送礼之人还真有意思,送一幅旁人恐怕瞧都不会瞧的旧画,却知道能入小姐的眼。”
顾子书便想到那日在轿中看到的场景,那个少年郎君宛如一根不折的青竹,周身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分明处于弱势,却能让人误以为他才是那个掌握他人生死的上位者。
不愧是南楚大司马的嫡子,可惜了,虎落平阳只能被群狗欺辱。
心里头突然涌上一丝不忍,“你去跟哥哥说一声,让他帮忙照料一下这位谢郎君,不至于日子过得太艰难。”
墨香赶紧应了,转头话递到顾晏那里,他虽然心里有些诧异,但是向来疼爱顾子书这个妹妹,也未多问便应承下来。
清明雨后,天气渐暖,金都难得露出一丝暖意,贵族小姐们渐渐从深闺里缓步而出。
上巳节,宜踏春。朝廷特意给百官额外放了一日休沐。
徐晗玉亲手拎着一个食盒,独自一人走在金池园中。
这金池园毗邻燕皇宫,是出了名的皇家园林,不过此朝淳熙帝重民生轻享乐,便将金池园放开,百官家眷皆可入内,若逢元夕中秋这种佳节,百姓也可游园一乐,今日上巳,许多官家小姐都来游园赏春,好不热闹。
但是徐晗玉所走的这条小路却寂静无人,只有微风拂过树枝,带来的沙沙声响。
这里是先端慧皇后曾经最爱的海棠苑,也是金池园不对外开放的地方。
海棠畏冷,是春花中开的较晚的,现下苑中并无什么可赏的景致。徐晗玉却并不在意,她径直走到院中最大的一棵海棠树下,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盘青团和一壶梅子酒。
“原以为只有我还记得,没想到小阿玉也来了。”海棠树一旁缓缓走出一个苍老的身影。
徐晗玉并不怎么惊讶,侧身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咳,”天气有些寒凉,刘禅忍不住咳嗽起来。
眼前这个面色憔悴,身形佝偻的淳熙帝,哪里还有往昔的半点风采。
自从姨母去后,刘禅的所有生命力似乎也随着去了,留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徐晗玉轻轻叹口气,“姨父要多保重身子,您的肩上还担着千万北燕子民。”
刘禅微微勾起嘴角,眼里难得露出一些和蔼的神色,“小阿玉也和我生分了,净讲些场面话,我的身子我知道,就这样了。”
“姨父,”徐晗玉不禁劝道,“姨母已经去了三年了,您何必如此自苦。”
刘禅抬头看着眼前这棵老树,“三年又七十八天,”他缓缓地说,“一转眼小阿玉都长大了,我却只觉得度日如年,阿媛,你怎么还不来将我带走。”
“姨父!”徐晗玉听他这话,竟是隐隐存了死志,“如今天下局势未明,南楚兵强马壮,对我朝虎视眈眈,东吴西齐俱都蛰伏观望,太子羽翼未丰,根本掌控不了朝堂局势,若不是姨父全力支撑,只怕用不了几年北燕就将危如累卵!”
“阿玉恳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徐晗玉索性跪下,规规矩矩行了顿首礼,见刘禅依旧不为所动,她咬咬牙继续说道,“若是姨母还在,必然也如阿玉所想。”
听到徐晗玉最后一句,刘禅有片刻恍惚,好像韩媛又重新活了过来,站在他面前,皱眉指责他的自私自利。
“阿媛,”刘禅伸出手去,却什么也触碰不到。
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原来他的阿媛已经走了许久许久了。
一转头,徐晗玉还笔直地跪在泥地上。
“起来吧,小阿玉,你这倔脾气打小就没变过,以前你姨母还常说你就像小牛犊一样,认定的事情绝不撒手,连她都没有办法。”
徐晗玉缓缓起身,“那是姨母疼爱我,总是迁就我。”
“是啊,我和阿媛没有孩子,从小把你养在身边,在我和她心里,早把你当成自己女儿了,她走的时候我知道她对我、对北燕没什么惦记的,只放心不下你的心疾,我总算不负她所托,把你的病给治好了,想来她应该很高兴。”
“姨父和姨母对我的大恩大德,阿玉没齿不忘。”
“你能记住今日是她的生辰,来这海棠苑祭奠一番,也就不枉她对你的一番教养之恩了。”
刘禅扫眼看到她带来的青团和酒壶,笑笑,“还是小阿玉贴心,带来了她最爱的吃食,不像我,两手空空。”
徐晗玉没有说话,只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刘禅小心翼翼地将梅子酒洒在泥土上。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他低声地呢喃。
春风咋暖,几只燕子从苑中掠过,篱墙外时不时地传来几句游人的欢声笑语,篱墙内,却是无边孤寂。
徐晗玉看着刘禅佝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哀戚,纵然是权势显赫者如他刘禅,也依旧留不住想留之人。
那巍巍宫墙,拘住的或许不仅是她姨母的一生,也是淳熙帝的一生。
徐晗玉突然很想替她姨母问一问,陛下,你可是后悔了,后悔将她拘在深宫,后悔害她一生孤苦,让她所有亲人死伤殆尽,以至于她对这人世毫无眷念轻易便去了 。
夺取她性命的罪魁祸首可是你自己啊。
迟来的深情又有何用,她不会稀罕的。
过了许久,刘禅渐渐收拾好情绪,转过身来,又是朝堂之上那个杀伐果决的淳熙帝。
“最近身子好些了?”
“多谢姨父关心,身子已然无碍了。”
“那就好,姓莫的果然有几分本事,幸好阿媛求情把他给你留下了。”
圣手莫回是绣衣门的长老之一,医术精湛,徐晗玉的病一直是他在治,当初他拿端慧皇后的病束手无策,刘禅盛怒之下差点赐死他。
刘禅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你的病好了,那个丫头也算死得其所。”
徐晗玉蓦然抬头,“什么意思?”
刘禅笑笑,不再答话。
徐晗玉心乱如麻,难道九歌的死……她闭闭眼,强迫自己别去想了。
“你去南楚这一趟做的很好,”刘禅眯着眼,微微带笑瞧着徐晗玉,声音很是和煦,“绣衣门的那几个硬骨头想来已经被你给收拾服帖了,原以为你还得再费两年功夫,倒是姨父小瞧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