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村民好心提醒他现在不能去那家,因为刚去世了一个人。
这是一些民间的禁忌。
于正昊没啥禁忌,但怕刺激到刘梅,他最终还是在附近的路上给刘舒舒打电话。
“我到你家附近了。”
“好。”刘舒舒低低应了声就挂了电话,也没说来不来找他。
车停在路边,于正昊坐在车里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熟悉的身影才出现在车的前方,简单的T恤和休闲裤,低着头。
她走到了副驾驶那边,于正昊给她开车门。
等到她上了车后,他才注意到她眼周青黑一片,头发也很凌乱地别在耳后。
“没睡好吗?”
“没有,昨晚第一晚,我很怕。”刘舒舒仰头闭上眼,双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皮,她能明显感知到一阵干涩和酸麻感。
于正昊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在唇间亲了亲:“那就别去了,好好休息。”
刘舒舒偏头,她紧抿着唇,沉默了。
半响后,她缓缓摇头:“不行,我妈让我守,她觉得我要那样做。”
于正昊想劝解她:“你不能以她那种思维去思考问题,你没有错。”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发生了什么?”
刘舒舒听到他的话语,眼神慢慢看向前方,她其实是很不想回忆这一切的,每回忆一次,就感觉很疲惫,和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被拐到了一个偏远农村,初中就辍学打工,后来长了一种病,一直治不好,收养他的人决定放弃他,并且残忍将一些事实告诉了他: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他们买来的。
他的病情反复发作,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医不好了,养父母冷漠地放弃了他,他的生活里最后的窗帘被拉上,人生变得昏暗。
他不祈求会有一丝光线能从旁边的缝隙里钻进来,可在死前还是想见亲生父母最后一面。
于是他报警,网上发视频。
警方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居然真的成功找到了刘梅他们。
最后证实了他就是他们家一直想要找的人。
本来应该是一个喜悦的事情,但是他的病没法让人开心起来。
医院之前诊断是肺结核,一直用抗结核药、抗细菌药物、激素给他治疗,前期还好,可是到后来病情不停反复,身体越来越差,体重暴减,呼吸进食困难,表面皮肤几乎不成人样。
肺结核是一种古老的疾病,困扰人类多年,鲁迅笔下的痨病就是结核病,他写一个父亲为了治疗儿子的痨病,买了个人血馒头,但那个年代几乎‘十痨九死’,人血馒头根本不起用,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结核病才慢慢不再变得那么可怕。
如果他是得了这个病,那治疗为什么没有用?
县级医院很快给他转了院,新医院重新给他做诊断,最后确认他是感染了一种真菌——马尔尼菲篮状菌。
该菌先入侵肺部,从肺部、支气管和胸膜到其他器官都有可能被侵蚀。
这种真菌在大自然中很常见,广西银星竹鼠的带菌率高达96%。免疫功能缺陷或免疫力低下的人容易感染,比如HIV感染者,平常从科普读物上看到的难以描述的图片,大抵就是这种病全面侵蚀人身体的结果。
但他没有感染HIV,他只是单纯的免疫力低下,可能是营养不良,可能是因为打工导致身体不堪重负,可能是作息不良……
这种病正常人几乎不会感染,难以想象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确认是真菌感染的那一天,刘舒舒赶回来了,所有人似乎都如释重负,找到了病因,再对症下药用抗真菌药物治疗,问题似乎不大。
刘梅那天拉着她介绍:“阿褔,这是你姐姐,叫姐姐。”
躺在病床上的人勉强笑笑,真菌已经作用到了他的喉咙,每次开口说话都剧痛,他说:“不记得了。”
刘舒舒木讷在原地,她戴着口罩,嘴动了动,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的样子给她冲击力太大了,16岁的人,身体瘦成那样,身高,应该也没有多高……
她应了声,很快出去了,因为实在是没办法面对那张脸。
那是最后第一次见面,他在那天安排了第一次用药,然后心律失常,抢救不回来。
他的病已经拖得太久了,被拖垮了。
刘舒舒以为刘梅可能会再次控制不住,但她没有,而是沉默,沉默是另一种反常。
这比得而复失更让人痛苦,刘梅错失了他成长过程中的那一段生活,却要亲眼看着他在那一段时间里经历过的折磨,这无异于又往她心上刮一刀。
沉默中酝酿着力量,终于在见到‘养父母’的那一刻彻底爆发,‘养父母’被刘梅吓跑了。
刘舒舒也被吓到,但她逃不了。道德的枷锁把她锁住,而法律的铁链却拿那对‘养父母’没办法。
尸体很快被火化,刘梅执意要带回老家。
未结婚的年轻人去世,一般都是不办葬礼的,他们家也不打算办,只是刘梅要刘舒舒在老家祠堂给他守灵叁天,一张席子,一个骨灰盒,头上是木梁灰瓦,四周是砖墙。
第一个晚上,刘舒舒抱着膝盖坐在席上,她是无神论者,可还是觉得害怕,几乎未曾入睡过,一闭眼,脑海里就冒出一幅幅情景。
四岁和十六岁,一双是懵懂单纯充满好奇的眼睛,一双是了无生机毫无生气的眼睛,在那些情景中直勾勾地看着她。
在常年的指责中,她已经自动学会了揽罪,不仅刘梅没放过她,她也没打算放过自己。
于正昊听完后,立马去搜了相关内容。
放下手机后,他无声叹了口气说:“今天我带你走。”
刘舒舒苦笑一声,她说:“我不能。”
再挨过两个晚上,她或许就彻底解脱了,以后这件事就不会再困扰她了,不然,刘梅肯定还会继续拿这件事鞭打她。
“难道你不觉得你妈那样有错吗?”
他都能看出她的害怕,作为一个父母却视而不见。
刘舒舒低头,轻轻道:“那也没办法。”
于正昊:“你是不是不懂得去恨人?”
“我也有错。”
“你没错。”
刘舒舒:“我有错。”
好似在叫板,沉重的幼稚。
于正昊深吸一口气,他颇为无奈地应和她:“行,那你也有错。”
过了会,他又说:“但,不是要赎完罪才可以去恨一个人的。”
刘舒舒茫然看着他,她此刻很痛苦也很疲倦,脑袋其实是不想活动了,所剩不多的精力也都用来强调一些固执的认知。
“你知道你脸色有多差吗?”
是吗?
刘舒舒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次她反而不争了,她低低道:“那我能在这里眯一会吗?”
于正昊叹气,他放下副驾驶的座位,说:“可以。”
“嗯。”刘舒舒慢慢躺下。
于正昊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又把抱枕拿给她盖着肚子。
刘舒舒入睡得很快,这小小一方空间,与外界隔绝,有熟悉的人,熟悉的气息她感觉很安静,她甚至还想搂着他睡觉,但这个座椅太小了,只能躺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舒舒再次醒来,她撑着座椅坐了起来,然后下意识环顾车内——
于正昊不见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又看向外面,依然还是没见着人。
她很快下车喊人,声调有些不稳。
如此喊了几声,她又去附近找了一圈,于正昊才从路的一头出来。
“你是饿婚了,所以都不知道可以手机联系我吗?”
“你去哪里了?”
于正昊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说:“我去附近的杂货铺买东西了。”
他买了几瓶水,还有一些饼干面包糖果。
“你买这些干什么?”
“回车上再说。”
回到车上,于正昊先让她吃个面包,刘舒舒囫囵吃下去,险些被噎着,于正昊又给她拧了一瓶水。
刘舒舒接过,喉咙很快灌了几口水,完了,她还舔了舔嘴唇。
于正昊看着她,说:“你今天跟我走。”
刘舒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好多了,还有两天。”
于正昊取下她手中的水瓶,把她的手紧紧握住。
“刘舒舒,我让你睡好吃好,不是为了让你重新去折磨自己的。”
“我不是——”
刘舒舒想挣扎,挣脱不开。
“你应该恨你母亲。”
刘舒舒干脆盯着他:“我都跟你说过了,你不懂吗?”
对于血缘亲人,爱或许很容易,但恨谈何容易?
而且她觉得自己怎么可能一点错都没有啊?
她有吃有穿,可以上学。
她母亲却接近疯了。
她那个弟弟,
死了。
于正昊:“那也不是你的错,你那时才几岁,本身就是一个小孩,根本没有义务看管小孩。”
刘舒舒摇头,她想反驳,又觉得没意义,这种事哪能讨论出一个量刑来的。
她丧气说:“都快过去了,不会有比这更遭的了。”
她觉得这件事彻底结束了。
于正昊想冷笑一声,可看到她的脸色,他忍了下来。
“你这样没法过去,永远。”
他说得很笃定,刘舒舒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意思。
一时懦弱,永远胆小。
不是安慰,不是撒谎。
她握着拳头,嘴唇在轻微蠕动,最后还是沉默低下头颅了。
于正昊固执地喊她:“你出声。”
车内静了几秒。
最后,刘舒舒哑声道:“你叫我说什么?”
说话声里还带着些哭腔,她置身事中,完全没办法做到那么决绝。
于正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咬牙,忽然道:
“那你高叁是不是也怨自己跑大老远的地方去赴一个莫名其妙的约会?”
刘舒舒抬头,手下意识想抽回去,这次轻而易举成功了。
原来他在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就松掉了她的手。
她这次不止带有哭声,还颤抖了:“你说什么?”
于正昊目光不变:“你听到了。”
对,她是听到了,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刘舒舒笑了两声,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会在这个时候说起那件事:“对,那件事我确实是挺蠢的啊。”
于正昊淡淡道:“想到了,毕竟你这么爱自责。”
刘舒舒听不下去了,她几乎立马去拧开车门。
于正昊却不知何时锁了车门,她无论如何都拧不开。
他稳了稳心神道:“过来,让我抱抱。”
“滚!”
于正昊探身过去,想把她抱过来。刘舒舒在他几乎碰到自己的腰那一刻,猛地甩掉他的手,他没能得手。
他倒也不慌,而是清了清喉咙,喊她:“刘舒舒。”
刘舒舒猛地怔住,那不是他的声音,
是宋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