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城喜欢捂着他的眼睛亲他,也喜欢像抚弄爱宠一样把他从头发丝撸到脚趾尖,仙君的手还是冷,碰到少年炽热的颈窝、腰线、膝弯、足踝时,总能惊起小兽似的轻颤,但很快对方又会留恋地贴上来。
石头躺在榻上,一条手臂搁在自己眼睛上,一只手去摸仙君薄薄的嘴唇。
“你最近在忙什么?”他懒洋洋地问,声音有些沙哑,“除了晚上都不来陪我,叫我白日里独守空床,连个宣淫的对象都没有。”
燕赤城递了颗樱桃到他嘴里,他贪玩地用舌尖抵出来,燕赤城便拿住了他的下巴,大拇指轻轻拨了拨他柔软的下唇肉,半逼半哄地给他喂进了嘴里,接着用唇语告诉他:“未忙什么,只是打算给武陵派降一场天劫。”
“武陵派又怎么招惹你了?”石头好奇道。
“没怎么。”燕仙君微微摇头,“不过是差不多该换个掌门了。”
燕仙君说完便没再提过这回事,天劫当日,他既没知会石头,也没出门,落一场雷对他而言根本无需放在心上,风起云散皆随心动,他阖目坐在窗前,人间便可三日暗无日月。
倒是石头天天惦念着,正好他闲得发慌,看天色阴了便寻了个借口便往外跑,仍旧高高坐在梧桐树上,施了个窥天咒,瞧着水帘下的武陵弟子。
武陵掌门人余素清迎风立在山崖上,身后站着武陵派二百一十二名弟子,为首那个生得很好看,石头记得他的名字,知道他叫灵镜。
余素清把灵镜唤道身前,嘱咐了几句,石头没听清,只见到灵镜脸上露出了些微担忧,很快又被坚定所替代,简短地回了几个字。
余素清摇了摇头,又说了些什么,此时天上云动风起,乌云蔽日,余素清挥了挥手,灵镜转身回到队列中去,几步间频频回了几次头。
“水娘,你听不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石头好奇地问道。
水娘从小镜湖里盘旋上来,挨着他道:“谢少爷,余掌门在交代后事。”
“为什么?”石头托着下巴,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自己会死么?这难道不是燕赤城刚决定的?”
“他心中有孽。”水娘在石头身边环了两圈,打着旋道,“大概多少已经有数了。”
石头心头一悸,下意识问:“孽到底是什么?”
水娘摇了摇头:“我也勿大懂的,约莫是和凡人讲的‘罪恶’差不多的物事。”
石头没再多话,只是微微支起了身子,看着余素清的眼神多了两分认真。
余素清白袍玉冠,一身道袍打理得一丝不苟,手中拂尘微旋,尘须子搭在左臂之上,迎着月色抱手而立,身后二百余名弟子成圆阵状肃立,低眉垂目,一手持剑,一手掐诀立于身前。
“这群小孩还蛮聪明的。”水娘微笑道,“他们打算用诛邪阵来对付这个天劫。”
“诛邪阵?”石头来了兴趣,“怎么回事?这天雷不是老天爷赏的,怎么还能当邪物来诛灭?”
“诛邪阵大概也勿是只能诛邪的。”水娘软声道,他单手一抬,从水里招上来一个水球,球心还游着一条鳑鲏鱼,“它老讲究,简单说就是那两百个小孩把剑意编织成一个圆,天雷打进去,就像这水球里的鱼一样。”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鳑鲏飞快地一动,像一柄短小的匕首一样刺进水球的外壁,外壁登时被撞出一个豁口,鱼身附近划出两条细碎的泡沫,只一瞬,豁口便恢复如初。
水娘道:“‘困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困一人,盈亏有序,诛邪有道,不死亦不休。’天雷击落一名弟子便是撞开一道豁口,剑阵为了弥补豁口便会‘溅’起更多的剑意来阻挡天雷,这法子在诛邪时用来和邪魔同归于尽确是有用的,拿来挡雷,就勿晓得能不能有大用场了。”
石头讶然:“我却是不明白了,这余素清的命,竟是比两百多弟子的命更有用么?”
水娘幽幽应道:“我也勿明白的,凡人都有这许多弯弯绕绕,有辰光有贵贱之分,有辰光有亲疏之分,这歇拿一条命去保许多条命,那歇拿许多条命来保一条命,谁能弄懂呀。”
石头一击掌,笑道:“可不是嘛,两百多人自甘牺牲保一个老头子,脸上一副要当好汉好英雄的模样,老头子却想把这群人通通赶回去,脸上也是一副要独自当好汉好英雄的模样,他们自个都没商量好,偏偏又各自逞能,还真是十分有趣,十分无聊。”
“有趣和无聊勿好放在一起说的。”水娘忙纠正他,“谢少爷也勿好老是胡乱讲话。”
“我喜欢嘛。”石头噘着嘴吹了个口哨,扭头继续去看天色,“燕赤城怎么还不动手?他是不是不够厉害?”
他尚在抱怨,两条熟悉的手臂便已环住了他的腰,水娘“啊”了一声,俊脸微红,忙捂着嘴悄然退去。
石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到黑发玄袍的仙君。
“怎么啦?”石头捂着眼睛做了个鬼脸,“这么大一武陵仙君怕打雷吗?”
话音未落天边便劈下一道惊雷,他像被电着了一般抽搐了一下,整个人贴到燕赤城身上。
燕赤城含笑道:“是,是我怕打雷。”
石头欲哭无泪,连声辩解:“我以前真不怕的……”说话间手还揪在燕仙君衣领上,抖若筛糠。
“真不怕的,”他掩饰似又用力地拽了拽,“你,你别看了!”
“嗯,你不怕,”燕赤城顺势哄他,“以前不怕,现在更不怕。”
说话间天边响起第二道雷,石头直接“呜哇”一声,哭成了雨水里的稻草人。
燕赤城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哄他,言辞间俱是无限耐心,石头却莫名觉得心里越来越寒冷,和水娘那一番对话在脑子里起起落落,他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要紧的问题,只是话到嘴边,又被一个个落雷打散。
他没数这雷总共打了多少道,也没工夫担心身后的武陵弟子,只自顾自躲在燕赤城的袍子里,靠着眼皮上那点微弱的光亮来判断阴云是否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怀疑自己已经缩成了刺猬大小的球,燕赤城才拍着他的肩膀,缓缓地把他从怀里拉出来。
“那些人怎么样了?”石头忙问,“死了吗?”
燕赤城让开身,石头低头一看,微微怔道:“怎么一个弟子都没事?”
但见武陵山中峰之上,云开雾散,霞光五彩,二百一十二名弟子仍持剑而立,丝毫未有损伤。
只有余素清所立之处留有如同火焰燎过的焦痕,一件道袍、一顶玉冠、一柄拂尘散乱在地,风一吹,扬起一阵粉灰。
武陵弟子皆形容愤慨,那名为灵镜的弟子跪倒在地,背对众人,强作镇定地收起余素清的衣冠,石头却能看到他赤红的双目。
“诛邪阵没用么?”石头哑声问。
燕赤城淡淡道:“何为诛?何来邪?”
石头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雕虫小技,天道不齿。”燕赤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顿了顿,又问,“谢秋石,你这是在难过吗?”
第19章 无情亦有情(二)
“……我?我怎么会难过?”石头揉鼻子的动作一顿,愣了愣,继而强笑道,“我只是奇怪,这孽煞到底是什么?”
燕赤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孽煞便是罪咎。”
“谁判的罪?谁判的罚?你么?”石头看着他,这回没有避开他的视线,而是鼓起勇气正对着他的眼睛,动作做的有些夸张,腮帮子鼓鼓的,瞧着有些孩气。
“无人定罪,也无人判罚。”燕赤城却没笑,只移开目光,缓缓道,“余素清幼年丧清贫,与母亲相依为命,发迹时母亲早亡,欲养而不待,他做了武陵掌门后衣锦还乡,在余家村施道法降雨,救一村村民于饥荒,号召诸弟子施饭食,行医道,临走留下草药棉帛无数。不料一行人走后数日,余家村因贼人生妒而招致匪患,一夜之间被山贼灭了全村,只留两个幼童,饥寒交加,凭记忆掘出余素清母亲尸骨,靠着陪葬物过了冬。余素清闻讯匆匆赶回之时,便正巧瞧见这一幕。”
他语气淡淡,提及余素清生平时,声音平板得像在背书,叫人生不出多少同情。
石头摸着下巴奇道:“你都看在眼里?”
燕赤城摇头:“我并未注意,却也自然能知道。”
“这便是余素清的罪咎?”石头仍是不解,“他害了余家村人命,所以天道要责罚他?说不通嘛,每年穷困之人饿死无数,何时见到天道出来打抱不平过?江洋大盗山贼悍匪杀人无数,又何时见过天雷去劈他们?”
“却是不同。”燕赤城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拢了拢五指,低声道,“天地鸿蒙间,万物生长,春生秋杀,强食弱肉,素来无人问纠,也无所谓善恶。直至世人开了灵智,天庭才有了天条,凡间才有了律法,鬼道也有了所谓的灵君十诫,有了对错,亦有了罪责。”
石头怔怔听着,他也顺着目光去看燕赤城的手,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又很快缩了回来。
燕赤城也没如往常那样捉住他,只徐徐道:“凡人如草木,朝生暮死,夙兴夜寐,要想再往上走一步,脱凡胎、铸仙骨而登仙,便得超然物外,将自己所践之道锤炼至炉火纯青,不再需要假借任何事物,心无所依便可长明,肉无所依便可长生。”
“这样一来,天条、律法、十诫,岂不是更约束不了你们了?”石头笑道,“那即便作恶,又有甚么关系?”
“无论是天道律法还是十诫,都是人定的,换言之,是心定的。”燕仙君并未因“作恶”两字对他冷眼,目光又柔又沉地落在他发顶,温声纠正道,“它们约束不了你我,自也约束不了余素清,约束余素清的是他自己的心,他心中将一件物事判为于己道有罪,身上便染了孽,将一件物事判为于己道有死罪,身上便染了煞。孽煞沉积,终有一日,气崩力殂,降罪于身,原本的道,便再不许他走了。”
“走不了了,却又如何?”石头追问道,轻轻搓了搓两臂的鸡皮疙瘩,故意做了个轻松的表情,“去走别的道便不成么?”
“走不了了,便该回到原本的地方去。”燕赤城拉过他的手,一点点将他带离水潭,他总是滞后一步,燕赤城便停下来等他,直到他磨磨唧唧往前挪了,才迈第二步,再停下来等他,“凡人化为枯骨,桃花零落成泥,金玉仍是钱币,石头变回石头……一切变回原本的样子。”
自天劫后,连着几日石头的情绪都不太高,点心和鲜鱼都不爱吃了。
水娘瞅出不对劲来,找到燕赤城,劝他哄两句。
燕赤城却只是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能劝的事。”
水娘无奈,只好自己想点笨办法去逗石头开心,他手脚不利索,一不小心搞了石头一身水。
石头憋着嘴坐在草坪上换衣服,腰带系着系着忽然松了手,愣愣地问:“水娘,你说,燕赤城这样的人,会染上孽煞么?”
水娘一怔,继而眉开眼笑:“你啊是在担心主人?你勿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他。”石头低着头,瞅着手里的冰丝腰带,丝绸软滑,他一抓便从手里滑下去,“余素清有煞,便挨雷劫来祛,燕赤城若有煞,也该挨雷劫来祛,我余素清都不担心,又怎么会担心他?”
水娘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他愣神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为何这般问我?”
“我也不知道。”石头小声道,“就是想问问,不问我浑身不舒服。你说燕赤城不会染煞,是真的么?”
水娘支吾道:“确是如此吧,主人师门……似乎都是这样的。”
“他还有师门?”石头惊道,“那会是什么样子?”
“我勿晓得的!”水娘连连摆手,“谢少爷,我勿好妄议主人的。”
石头皱眉,再迟钝也隐隐反应过来,在提到“不担心燕赤城”之后,水娘似乎便不想再和他多话了。
接下来几天他过得比愈发不顺心,对着燕赤城时总觉得哪里别扭,水娘又不再同往常一样倾心倾力陪他顽闹,他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担心一下燕赤城,只是一想起“孽煞”二字,心中便又不安至极,一连几夜都惊出一身虚汗。
他想问问燕赤城这是怎么回事,或者让燕赤城给自己找个大夫,最终都没能开口——一对上那双黑眼睛,前几夜好不容易克服的恐惧便变本加厉袭来,他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间变得比过去更怕眼前的仙君,仿佛多看一眼夜里就会做噩梦。
于是他抱着自己的被褥从燕赤城的床上挪到碧纱橱,又从碧纱橱搬到外间,最后搬进湖对岸的小屋,燕赤城也没问什么,依旧对他予取予求,只偶尔意有所指地嘱咐他“不要贪玩”。
石头没当真,搬走前还指着床榻问:“我和你天天颠鸾倒凤,在你心里算煞吗?”
“自然不算。”燕赤城无奈道,“怎么这么问?”
“我怕雷劈我!”石头嚷了句,还没等仙君答话,便抱着枕头兔子似跳出了屋外。
当晚他果真头一沾到枕头就做了一个噩梦,这回的噩梦和过去不同,十分清晰,他梦到自己变成一把在大火中燃烧的利剑,削豆腐一般挥刺劈砍,地上零落着脏腑血肉,他踩在上面,像踩着柔软温热的地毯,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暗红的脚印。
血雨洇进衣领,他拿手去抹,才发现手上还挂着一副心肝,他怔然看着,接着兜头一盆血水倾下来,淋了他一身一脸。
石头尖叫一声,从床上直坐起来,下意识喊:“燕赤城,我做噩梦了!”
室内悄悄,无人理他。
“燕赤城,我做噩梦了,”他又哑声道,“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好热。”
他仍然没有得到回音,噩梦的余韵渐渐褪去,耳目逐渐清醒,他才意识到燕赤城不在屋内,也听得了窗外的雨声。
石头挣扎着爬起来,支着身打开了窗户,想看一眼对岸燕赤城的居所,却发现白衣墨发的仙君正立在湖心,负手而立,任由倾盆大雨浇在自己身上。
“燕赤……”他动了动唇,却没喊出声。
只见那仙君神色恹恹地看着天际,雨水顺着眼窝流下来,像泪渍一般,幽碧的眼瞳暗色弥漫,里头的神色十分复杂,读不出是愧是仇还是恨。
“喀嚓”数声轻响,石头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发狠似的一根根折断了自己左手五根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