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石只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板着脸道:“我有了人身,你却要我做回石头。”
那人微微蹙眉,凝目看着他,神情似是略有不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那下面无数凡人,历尽劫难,想要摆脱形体,化为神魂,从此不受年岁、躯壳、伦常的束缚,逍遥天地。”那人声音冷淡,“你为何反要逆其道而行?”
“那算什么不受束缚?”谢秋石嚷道,“尝不到滋味,触不到天地,一辈子随风飘荡,无去无从,又有什么好?”
那人讶然,低头深深地看向谢秋石,目光从他的眉心游移到嘴角:“可你也不快活。”
谢秋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你变成了现在这样,”那声音像悠长的笛声般在他耳边回荡,“也依旧不快活。”
谢秋石几乎落荒而逃。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反驳那人,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像游鱼一样从山洞口钻出去,召来瀛台山顶盘旋的仙鹤,离弦之箭一般,远远地逃走。
他逃得太远,险些逃到鬼界。他看见来来往往的鬼族众生,又不自觉地想到了赤色山崖底下挣扎的生灵,他瑟缩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到了瀛台山,躲进自己的寝殿里。
他召来濯泉,问:“小孩,我刚才去哪里了?”
濯泉瞪大了眼睛,不解其意,只得唯唯诺诺道:“仙君去了后山。”
“不。”谢秋石叫道,他捏着小童的衣领警告道,“我刚刚哪儿也没去,听懂没?”
濯泉吓得魂飞魄散:“是,是,仙君您哪儿都没去!”
“乖。”谢秋石这才眉开眼笑,抬腿往人屁股上轻点了脚,“滚罢。”
濯泉退下后,他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小声嘟囔着:“哪儿也没去,谁也没见着,什么也不知道……”
兴许是先前睡得太久,这回他没能睡着。
睡梦间他听到隐约的笛声,好像不是从窗外传来的,而是从心口发出的,他想起那人垂着眉看自己的样子,又是欢喜又是害怕,鼻端又闻到淡淡的桃花香,他直愣愣从床上坐起来,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窗。
室外空无一人,只有雪安静地下着,仿佛变小了些,再也压不住满山绿树枝头的春叶。
不是他。谢秋石心想,也弄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忽然,“悉索”一声,一样东西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谢秋石一愣,顺着声音回头,发现床头的仙鹤香炉微张着长长的喙,口中衔着的一颗小纸球落在地上。
他“嗳”了一声,把小纸球展开,举起来一看,上面锋骨有力地写着两个小字。
“想你。”
谢秋石的脸轰的热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手里的字条,仿佛那两个字是什么妖魔鬼怪的符咒,或者是什么神秘莫测的经文,他读不懂,看不明白,正着念,倒着念,都弄不通透它的意思。
他把目光移回仙鹤香炉上,期期艾艾地看着仍旧张着的鹤嘴,上面泛着仙咒的微光,呈丝状,几乎无法看清。
只要轻轻地扯一下,他就能扯断这缕细丝。
但他没有,他蹲在地上,抬头仰望着鹤嘴,安静地等着,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鹤嘴又动了动,再次吐出一枚小纸球。
谢秋石举起手,这次他接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把纸条打开,这次是两行字:
“想见你。
想听你说话。”
谢仙君跳了起来,冲出房门前又转身回屋,提起桌上一只朱笔,施了个咒,往身上一抹,一身素裳化作秦灵彻幻化出的那件大红锦袍。
他提着衣摆,蝴蝶般从窗户里飞出去,披头散发冲到了后山,落在藤蔓后的洞天,堪堪止住了脚步。
“你想见我!”他喊道。
那人从树后转出来,在石桌前坐下,看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你……”谢秋石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花香?”
“那不是花香。自然也不是桃花。”那人伸出手,平放在石桌上,“我生在万骨埋身之地而不受污秽,身上的气息与寻常人自不相同。”
谢秋石将信将疑地瞅着他,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手腕。
那人用纵容的眼神看着他。
他小心地捧起那截手腕,把修长的手指送到自己面前,那手指上还沾着一点墨痕,他没在意,只是像嗅桃花一样,轻轻地耸了耸鼻子。
熟悉的香气钻到他的心脾中,说是香气兴许不太合适,那只是气味:洁净,旺盛,充满力量的气味,极其芬芳,极其特别,到世间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可能再找到这样的气味,也不可能有第二种气味像它一样,直直地抓住人的魂灵。
那人任谢秋石小动物一般嗅弄了一会,便收回了手,谢秋石不满地看向他,他摇了摇头:“你拿什么来换?”
谢秋石茫然眨了眨眼睛,过了会儿才说:“你想听我说话,那我说给你听。”
那人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秋石张了张嘴,他向来不怵说话,但此时刻意要他开口,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了许久,那人一直耐心地等着他,他僵坐着,过了半晌,干脆从怀中抄出一折“逍遥沧江夜戏长”,干巴巴地读起来。
这“沧江夜戏”是一俗间戏本,非勾栏不轻易一唱,谢秋石一不懂勾栏,二不会唱曲,三不识风月,句读词句均念得一窍不通,一本言辞靡丽的淫曲给他读得佛经一般,索然无味。
那人却似毫不在意,乌玉笛一下下点着桌面,听到抑扬顿挫之处,还会牵一牵嘴角。
“一杯迎君来,轻解绮罗裳。
二杯不解意,汗巾裙下长。
三杯闻君语,对襟坦无妨。
四杯劝君归,玉体无处藏……”
谢秋石越念越觉得没趣,撑着脸问那人:“这脱衣服,究竟有什么写头?废去如此多的笔墨,实在浪费。”
那人沉目看他,轻道:“名妓刘沧脱一件衣服换一杯酒,书生许玉明爱看她脱衣裳,她却不是真的想要他的酒。”
谢秋石噗嗤笑起来:“可烦。谁知道她弯弯绕绕的肠子。”他扭头又道:“脱衣裳又怎么能拿来换东西?”
那人不答,只是微微阖上眼,枕着身后的老木,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不想念啦。”谢秋石把折子一抛,支着下巴趴在桌上,盯着那人,滴溜溜转着眼睛,忽然灵机一动,“你说,我脱一件衣服,你就给我闻一下,好不好?”
第108章
瀛台山度过了一个罕见的春日。
谢仙君像在梦里一样快活——在属于他的山谷里有一个人,散发着世上最好闻的气味,自始至终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活着就是为了听一听他的声音。
他很快就克服了最初的不适,开始叽叽喳喳地跟那人讲话,埋怨秦灵彻,埋怨干的活计又脏又累,埋怨凡人,埋怨酒难喝,寻常人都恨极了这样无休无止的埋怨,但那人好像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便觉得是好的,哪怕埋怨再不悦耳,从他嘴里吐出来也是好的。
谢秋石为此得意洋洋,众仙背后提及他时都说他走在路上都像只翘着尾巴的狐狸,若有人问他为什么,他都会眉开眼笑地回答说:“这世上合着也是有人把我谢秋石当药喝的。”
那人没有再提过“再也不离开”这样的话,似乎是知道他并不喜欢,此后的会面也是听得多,说得少。
谢秋石并不在意那人的安静,他不需要任何回答或者应和,他想要的只又那人惬意沉醉、无法离开他的表情。
秦灵彻挑眉看着他走神,像是知道他在走神般,忽然道:“我今晚要去瀛台后山拜访。”
谢秋石一愣:“你认识他?”
“偶然相识。”秦灵彻的声音有些缥缈,“我向他借了一枝桃花。”
“好家伙。”谢秋石“啧”了声,“你堂堂天帝陛下,也借花献佛,拿别人的花,当礼物送给我。”他瘪了瘪嘴,闹脾气道:“既然你要去,今晚我便不去了。我去找临尧喝酒。”
秦灵彻似笑非笑地听着他嫌弃的声音,过了片刻,才道:“本来就不打算叫你。今夜,我有旁的事情吩咐你去做。”
谢秋石一怔,嘴角的笑缓缓地收了起来。
“这便不高兴了?”秦灵彻逗他。
“名字?”谢秋石晃了晃头,不理他。
“你的熟人。”紫薇帝君轻飘飘的说,金色的仙力汇聚在他面前,缓缓幻化作一道紫微宫御令,上书“临尧”两字。
谢秋石抱起手臂,目光冷冷清清地从御令上移到天帝脸上,他想起濯泉颍河的话,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问为什么。
“且慢。”秦灵彻止住他欲转身离开的步伐,挥了挥袖,一只朱红色的小瓶出现在他的面前,“拿着它。”
谢秋石回到瀛台山,招来仙鸟,提笔想给临尧写个登门拜访的条子,一支墨笔悬在宣纸上方,不知为何,半晌未动。
他倚着栏杆,耷拉着眼皮子,不知在想什么,抑或是什么也没想,只是懒洋洋不想动弹,不料临尧的乌鸢先一步到了他的窗前,嘎嘎叫着丢下一张信笺。
谢秋石眉头一跳,展开信来,端正平直的笔迹邀他今夜月下小酌。
谢仙君蹙了蹙眉,懒洋洋一歪身子,整个人靠进扶手椅里,眉目低垂着,碧湖似的眼睛里光泽幽蓝。
周围侍仆见他这样,一个个矮着肩膀鱼贯而出,颍河离开前关上了门。
谢秋石依旧不动声色地坐着,坐久了有些不知道手脚该摆在何处,总觉得放在哪里都不适应,这手脚好似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般,给人牵着堆在一块,石头般坠着,拉扯着五脏六腑。
他就着椅子蹭掉了大红色的外衣,总算觉得身上轻了些,又蹬掉了鞋子,赤着脚踩在地上,仿佛这样他就变回了天地的一部分,又可以信手行雷霆雨露之事了。
日过中天,他已然坐不住,掀过一席素白绢纱披在肩头,清啸一声唤来仙鹤,赤足驾鹤往临尧之处去。
临尧似是听闻风声,早已携众宫人守于门前,不出数时,便见桃源仙君裹纱赤足,飘飘降地,瞧见他第一眼便笑道:“临尧上仙,别来无恙!”
谢秋石寻常时候从不记人姓名,杀人之时更记不住,但此时却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暗道:临尧老兄,死到临头能被我谢秋石记住名姓,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临尧眉平鼻宽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稀色:“谢老弟,如此知礼识数,倒不像你了!”
谢秋石哈哈大笑,赤着脚走上前,搭了临尧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走,
临尧使了个眼色,几个童仆忙施起仙术,室内登时垫满了软毯。
“有心了。”谢秋石笑嘻嘻地往榻前一坐,素白的脚掌不染尘埃,脚趾钻进地毯的皮毛之中,“你到底是弄到了什么好酒,这么急着要叫我来?”
“也不是什么好酒。”临尧叹道,“只是这恐怕是我和谢老弟最后一次推杯换盏了,总免不了心切了些。”
谢秋石轻轻一笑,晃了晃递到手中的白玉盏,脸上丝毫异色也无:“为何这么说?”
“求仙问道,凡人毕生之所求。”临尧轻拂胡茬,摇头晃脑,“纵使成了仙,也不免向往走得更深更远,去找至情至理之境,不断炼化修为。”
“可真有追求。”谢秋石抿了抿嘴,上翘的唇珠不自觉地上撅,好像是在耍弄脾气,但他的声音却平静如止水,“我倒是最嫌这些事情麻烦,什么道啊孽啊,让我多想一下,都嫌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