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周璟答话,她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不难过,只是觉得有些吃惊,她那样厉害的人……我以为她还能活到一百岁呢,从没想过她会死。”
太|祖母这三个字,在花妩心头压了这么多年,让她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再高的山都会崩塌的。
……
次日上朝时,朝中的气氛明显有些不一样,花家算是彻底垮了,如今陆家没了对头,看不见花翰维那张令人厌恶的脸,陆青璋的步子都轻快许多,笑着向御座上的天子禀道:“臣已筹备好了十二金鹤,只待皇后娘娘受封大礼之日,万事俱备。”
周璟听罢,果然夸赞了他办事妥当,十二金鹤本是陆青璋自己掏家底垫的,虽然肉痛,好在有花家的事情聊作安慰,他也就忍着了,此一时彼一时,来日方长,朝中没了花家,他们陆家总算是有机会冒头了。
周璟有些担心花妩,下了朝便赶回坤宁宫,半道经过长宁门时,不知是从哪里冲出一个宫婢来,口口声声说有要事相禀。
把刘福满都吓了一跳,开口呵斥道:“这么冒失莽撞,真是好大的胆子,你是哪个宫里的,竟敢阻拦圣驾?”
那宫婢急急道:“奴婢……奴婢是坤宁宫的。”
一听她说是坤宁宫,刘福满立即闭了嘴,神色也跟着缓和几分,正在这时,龙辇中的周璟也听见外面的动静,问道:“怎么了?”
刘福满急忙回道:“有个坤宁宫的宫人阻拦了御驾,说有要事禀告皇上。”
周璟听罢,以为是花妩派了人来,立即道:“叫她上前说话。”
“是。”
刘福满向那宫婢招手,和颜悦色道:“你来,皇上叫你过来说话。”
那宫婢受宠若惊,急急起身,拍了拍裙摆,走近御驾前,刘福满已派人将帘子打起了,帝王端坐其中,他还穿着玄色的朝服,朝这边看过来一眼,居高临下,俊美无俦,令人忍不住倾倒。
周璟盯着那宫婢看了几眼,道:“朕记得你,在绒绒身边伺候过。”
“是、是奴婢……”玉兰登时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奴婢之前在坤宁宫做事的。”
“之前?”周璟微微挑眉,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道:“现在怎么没在了?”
闻言,玉兰面露踌躇之色,低声道:“奴婢、奴婢前阵子被皇后娘娘调去尚仪局了。”
周璟眉头轻皱,既然已经被调去尚仪局,那么就不是花妩派来的了,他的语气明显冷淡了许多,道:“你阻拦圣驾,说有要事相禀,是关于谁的事?”
玉兰忙道:“是、是皇后娘娘的事情。”
周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对刘福满使了一个眼色,刘福满顿时心领神会,摒退众人,自己站在不远处等着,随时听候吩咐。
这个距离不远也不近,正正好能听清他们交谈的声音,周璟的语气缓和了几分,问道:“皇后怎么了?”
玉兰犹豫着道:“奴婢之前听到绿珠、绿珠姐姐和一个人说话。”
说半截吞半截的,卖关子一般,刘福满心里连连摇头,皇上肯定会不高兴的。
果不其然,周璟不悦地皱起眉,冷声道:“她们说了什么?”
“那个人奴婢不认识,她不是坤宁宫的,奴婢听见绿珠姐姐叫她明月,然后交给她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些字,还有、还有一个鹅黄色的绣袋。”
明月,这个名字周璟知道,在刑部递上来的折子上有提起过,是花想容的婢女,据说中秋宴那一夜,就是她把诅咒用的巫蛊人偶带给了花想容,后来她就消失无踪了,在京师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玉兰还在期期艾艾地道:“绿珠姐姐亲自把她送回了慈宁宫,她们有说有笑,奴婢——”
“朕知道了,”周璟忽然开口打断了她,抬眸道:“你说的要事就是这个?你怀疑皇后与花府的案子有牵连么?”
玉兰嗫嚅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把自己看见的事情告诉皇上……”
周璟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这让玉兰有些害怕,她开始怀疑自己今天的所为是不是正确的,可她都说的这么明显了,皇上不可能猜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她正心神不宁间,听见天子问她:“这件事你还告诉了谁?”
玉兰连忙摇头:“除了皇上,奴婢谁也没告诉。”
周璟循循善诱:“慈宁宫呢?”
玉兰否认道:“没有。”
周璟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招刘福满过来,指了指她,吩咐道:“带她下去领赏吧。”
玉兰惊喜交加,忍不住露出笑意,但是很快,她又收敛些,伏跪下去,壮着胆子道:“奴婢不敢要赏,只是想恳求皇上,让奴婢跟在您身边服侍。”
闻言,周璟淡声道:“不行,朕身边不用人伺候。”
玉兰还要再说,他弧度很小地摆了一下手,道:“领赏去吧。”
刘福满笑容满面地道:“姑娘,快请吧,咱家亲自带着你去领赏。”
玉兰无可奈何,只得一步一回头,跟着刘福满去了,周璟坐在龙辇中,一手搭着旁边的案几,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叩着,不多时,刘福满的身影再次出现了,他一路小跑着过来,因为跑得急,额上都出了汗意,到了近前,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皇上。”
“派了赏了?”
“派了。”
周璟点点头,道:“回坤宁宫吧。”
“是。”
第71章
周璟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正是晌午,绿珠从内殿出来,见了他忙要行礼,周璟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绿珠心领神会,向屏风处指了指,小声道:“主子在里面呢。”
周璟走过去,窗下放了一张书案,案上燃着香,烟雾袅袅,香气不浓不淡,身着宫装的女子正在伏案执笔,认真地写着什么。
书案上铺了不少纸笺,上面墨迹犹新,都是漂亮小巧的簪花小楷,花妩显然是写了挺久了,周璟低头一看,上面写道: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周璟有些吃惊,道:“绒绒,你在写什么?”
“女诫,”花妩一边写,一边道:“好久不写,倒是生疏了。”
从前她抄过不下百篇女诫,倒背如流,在她出嫁的前一日,还被罚跪在太|祖母的院子里,抄写女诫,老太太亲自持着戒尺,坐在一旁监督,直到如今,花妩也能清楚地回忆起她当时的神态。
花妩终于停了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痕,周璟欲言又止,她侧过头来,道:“皇上想说什么?”
“你……”周璟道:“抄这个做什么?”
“送人啊。”
花妩笑起来,她的语气轻快,将那些抄好的宣纸一一收拾了,去到院子,绿珠正在柿子树下等候,见了她立即迎过来:“主子,已经准备好了。”
周璟看了一眼,那树下居然放着不少折好的元宝纸钱和蜡烛等物,花妩亲自点起蜡烛,把元宝和纸钱烧了,火有些大,她往后退了退,碰到了一个人。
是周璟,他学着她的姿势,两人肩并肩一起蹲着,问道:“这是烧给谁的?”
花妩往火堆里添了一把纸钱,道:“给太|祖母的,今天是她的头七。”
她说着,将那些抄好的纸笺投入火中,火呼啦一下蹿起来,舔舐着薄薄的宣纸,将上面的秀气小字吞没了,橙红的火光映得花妩的眸子亮亮的,她轻声解释道:“太|祖母生前十分喜欢这篇女诫,我特意写了烧给她,也算是一份孝心了。”
她转头看着周璟,道:“她看见了会高兴吧?”
周璟沉默,然后点头,违心地赞同道:“会高兴的。”
闻言,花妩笑起来,眉眼微弯:“那就好。”
……
花家被判流放之后,太后的病也终于好了,只是身子似乎比从前虚弱了很多,也不怎么出慈宁宫,据说成日在小佛堂里诵经念佛,两耳不闻窗外事,她还亲自下旨,免去了花妩和周璟的请安,只说自己要静心修佛,若无大事,不必打搅。
这模样倒像是心灰意冷了,当日的事情花妩也有所耳闻,毕竟刑部大牢不是什么密不透风的铁桶,不少人都听说过花想容的那番“疯话”,一时间传得到处都是,还是周璟下了圣旨,这才终于压下去了。
九月过去之后,京师入了秋,眼看受封的大礼近在眼前,花妩也没了清闲,这一日尚仪局的女官前来禀事,花妩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之前调了一个宫女去尚仪局做事,现在如何了,她可还勤快?”
尚仪女官一怔,忙垂首道:“娘娘说的是玉兰吗?”
花妩觉得她神色不对,道:“是她,怎么了?她犯了事?”
尚仪女官小心答道:“回娘娘的话,玉兰已经不在尚仪局了。”
花妩蹙眉,道:“那她去了哪儿?”
尚仪女官踌躇着回话:“听说她家中父母年迈重病,不能自理,她年纪又到了能出宫的时候,故而回家去了。”
花妩有些不信,不仅仅是因为对方这支吾躲闪的态度,还因为玉兰的性子,花妩从她眼中看见过野心,这样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离宫?
她眼波一转,笑吟吟道:“玉兰模样生得好,脾性温柔,很得皇上的喜欢,之前说把她放到尚仪局去,也只是让她好好学宫里的规矩,本宫还打算将她的位置提一提,封个答应,日后好去伺候皇上,你倒厉害,悄没声息就把人给遣送出宫了,坏了本宫的事,倒是有几分胆量。”
闻言,尚仪女官吓了一跳,立即跪下去求道:“娘娘恕罪,不是奴婢将她遣送出宫的,娘娘明鉴啊!”
花妩黛眉轻挑,悠悠道:“那是谁的主意?”
尚仪女官急急解释道:“是刘总管,刘总管吩咐的,奴婢只是照着他的话说,不是有意欺瞒娘娘,求娘娘饶命!”
刘福满?他没事揪着一个小宫女做什么?
花妩微微眯起杏眸,她直觉这里面有些隐情,问道:“你觉得刘福满为什么要这样叮嘱你?”
她的语气很平和,没有责备的意思,尚仪女官稍微定了定神,略一思索,试探着道:“想必玉兰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刘总管?”
花妩一手支着头,漫不经心道:“她一个尚仪局的小宫女,跟乾清宫的大总管八竿子打不着,刘福满也不是那种刁钻的脾气,突然来这么一手,想想都蹊跷……你觉得玉兰还活着吗?”
尚仪女官迟疑着,慢慢摇首,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想要一个宫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实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若非花妩今日问起,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注意到玉兰的失踪。
花妩心中有了几分猜测,道:“罢了,今日这事你不要往外说,本宫自有定论。”
听闻此言,尚仪女官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声应是,这才退下了。
……
宫道上,刘福满领着两个小太监正在疾步走着,那两名小太监各自捧了一摞厚厚的奏折,他不时回头看一眼,提醒道:“都小心着点,看路。”
折子是要送去坤宁宫的,在刘福满的印象中,自从中秋节后,皇上就再也没有回过乾清宫,除非要议事,否则御书房也不常去了,他粘花妩粘得紧,刘福满自然是乐见其成,这样一来他就少了很多事。
皇上只要待在皇后娘娘身边,脾气就变得极好,万事都好说,他们这做下人也松快。
入了中庭,刘福满一眼就看见花妩坐在秋千上,几个宫婢正在踢毽子,欢声笑语,活泼得很,刘福满连忙凑过去,笑容可掬道:“奴才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花妩笑吟吟地看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袭石榴红的宫装,一手执团扇,梳着朝仙髻,金钗玉坠,眉心的花钿鲜艳精致,艳色逼人,叫人不敢多看。
她悠悠唤道:“刘公公,刘总管。”
这语气听得刘福满眼皮子一跳,连忙惶恐道:“奴才身份卑贱,娘娘只管叫奴才的名字便是。”
花妩仍旧是笑,道:“岂敢,公公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呢。”
于是刘福满愈发惶恐了,他哪里不知道花妩的脾气?这是要找麻烦了,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尊煞神,遂小心谨慎地道:“奴才算什么东西,皇上用得着奴才,那是奴才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公公也不必过于自谦,”花妩轻轻摆手,笑着道:“你都敢动本宫的人了,可见是有几分底气在的。”
刘福满愕然:“动……娘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