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殿的大火烧了半夜,整座宫殿都烧成断壁残垣,京中许多人都亲眼瞧见通天的火光,长夜未尽,东宫起火已满城皆知。
天色将明时,火势散去,皇城司在内殿找到太子妃的面目全非的尸身。
太子殿下立于殿前,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东宫有人暗中议论,说这场火,是太子殿下亲手放的。
皇城司虽然能按下太子妃死讯,可不能瞒着永宁侯府,报信的人去后,侯夫人当场晕了过去。
卯时初,大臣们上朝时,竟瞧见永宁府的小世子跪在宫门前。
世子无官职在身,无诏不得擅入宫门,他便只在那跪着。大臣们从他身边走过,也只见他沉默的低着头,神情颓丧,锦袍上仍留残烬,一动不动的。
东宫大火人尽皆知,可到底出了何事却无人知晓,皇城司封锁东宫,连消息也不许外传。
可见到永宁世子,便引得诸多猜测,这怕不是太子妃出了事……
谁都知道永宁侯看重长女,此番他在北境领兵,女儿若在东宫遭难……陛下不能不给侯府交代。
如此一想,文武官员心中骇然,在此之前太子已失圣心。又真是太子妃出事,东宫怕已成倾颓之势。
永宁侯远在北境,老侯爷常年闭门不出,世子便是侯府的当家人,他既然来了,就说明此事陆家必不会善罢甘休。
可世子这般直接跪在这,倒像是逼着陛下,难免有失分寸,但满朝大臣谁也不愿平白惹事上身,大都避着他走。末了还是成王殿下出面,温言劝走了世子,请他去成王府稍候,等散了朝会,他会替世子求见陛下,届时自有旨意。
世子倒也知进退,不能不给成王面子,便依言起身告退。
他也没去王府,仍旧去了东宫。
东宫中,太子命人敛了尸身安放在灵华殿中,陆在望去时,太子屏退侍从,一身素衣独自立于殿中,形容枯槁,人倒是清醒。
太子看着尸身上蒙着的白布,神色僵冷。
陆在望在宫门前跪的膝盖生疼,这会还得接着演,可还没等她发挥,赵戚便冷冷问道:“这是她吗?”
低哑的嗓音在空荡荡的灵华殿回荡,陆在望敛眉道:“殿下心里比我明白。”
赵戚阴贽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咬牙道:“她明明……”
“明明早已油尽灯枯,明明只是勉强续命。”陆在望打断他道:“到今日骨化形销,殿下以为是谁之过?”
不等赵戚说话,她又道:“不论谁之过,想来陛下会给侯府一个交代。”
他俩谁也没去碰那具尸体,赵戚摆明不信,陆在望也一场戏演到底,毫不松动半分。
不信又如何,只要没有人能证明这不是陆元安,那眼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赵戚见她笃定,默然片刻又倏的笑了,语带嘲讽:“世子以为把筹码压在赵珩身上,便有不同吗?”他抬高嗓音嗤道:“难道你以为换做他,他就会容许陆氏坐大吗?”
陆在望淡淡道:“殿下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赵戚最后问她:“她在哪?”
“死了。”陆在望答道。
朝会之后,陛下召陆在望进宫。依旧在成华殿召见,赵珩也在。
陆在望换了身干净衣裳,神色哀恸,跪伏在地。陛下眉间难掩疲惫,赵珩便劝陆在望道:“东宫之事陛下和本王已然知晓,还望世子节哀。”
陛下问赵珩道:“皇城司查的如何,好端端的为何会出这种事?”
赵珩道:“暂无定论。只是东宫侍从禀告,太子妃近来也常神思混乱,事发时她独自待在清安殿,兴许是一时混沌,失手烧着了宫殿。”
“陛下。”陆在望忽然挺直腰身,贸贸然插话道:“可东宫中私下传言纷纷,说是……”
“放肆。”她未说完,已被赵珩打断,他冷声道:“世子既知道是传言,也敢随意说给陛下听吗?”
陆在望像刚反应过来,忙低下头道:“长姐惨死,臣心哀痛,一时失了分寸,请陛下责罚。”
他们俩这一唱一和,配合的极为默契。
陛下问道:“什么传言?”
赵珩道:“一些以讹传讹的东西,做不得数。”
陛下不语,皇城司已来人禀报,东宫流言纷纷他也并非不知,陛下的目光扫过阶下跪着的少年,沉声道:“朕自会让人查明太子妃死因,给侯府交代。”
陆在望低声道是。
陛下又道:“但依朕的意思,此事暂不足为外人道。”
陆在望猛地抬头,艰涩道:“陛下的意思是……秘不发丧吗?”
赵珩便道:“此时暂且按下不表,待过段时间,只说病故,一切丧仪如旧。北梁战事吃紧,世子也该明白,此时若叫永宁侯知道太子妃死讯,对陆侯打击甚大,战局千变万化,事有轻重缓急,世子想必也知不可因小失大的道理。”
陆在望低着头,还拿袖子抹抹脸,赵珩不免心中好笑,可还得忍住,温声正色劝道:“世子心中难过,陛下和本王都明白,也请世子体谅陛下苦心。”
陆在望若是非得讨要个交代,陛下不见得不给,只是咄咄逼人难免让陛下更添厌恶,不如抓个机会表一表忠心和顺服。她便见好就收,哀哀戚戚的哭一场,便奉了陛下旨意。
她走后,陛下才对赵珩道:“他倒是比他父亲乖顺。”
赵珩不痛不痒说道:“世子很明事理。”
这话说的倒是让陛下瞧了他好一会,赵珩垂眸不语,立于阶下,任由陛下打量。
陛下许久才出声,他本就不年轻了,赵珩挺拔如松的身影更衬得他疲惫衰老,眼前这个儿子春秋鼎盛,已然大权在握,不悲不喜的模样倒是愈发有储君的气度,或许他本来也比他哥哥更适合这个位置。
赵珩静静等着,直到陛下倦怠的开口:“东宫的事交给你办,你也退下吧。”
“是。”他躬身道。
陆在望回府时,沈氏将将醒过来,元嘉也哭的两眼红肿,侯府管事已然悄悄叫人备下白事所需的东西,只等东宫发丧,便在府前挂白幡。
谁曾想陆在望从宫中回来,便再不许人提起这事,令侯府一切如常。
沈氏不解其意,老夫人和老侯爷也等着她解释,陆在望关起门来便道:“陛下的意思,暂时秘不发丧。”
沈氏和元嘉双双愣住,老侯爷沉声问道:“你答应了?”
陆在望点点头。
“是为消息不传去你爹那里?”
“对。”
老侯爷心里便也明白。
沈氏便哭道:“你姐姐到底是怎么没的?”
陆在望低下头道:“不知道。”
这会陛下的眼睛还盯在这事上,她便不敢据实以告,可沈氏哭的几度晕厥,她又束手无策。沈氏骤失长女,哀恸至极,又听陆在望如此不咸不淡说要秘不发丧,不免转哀为怒,一时转不过弯来,就对她颇为失望,痛呼道:“你姐姐没的不明不白,你不说替她讨个公道,还如此慢待!叫她九泉之下怎能安心?连你爹都不让知晓,竟要如此窝囊吗?纵是天家,也不能这般糟蹋别家的女儿,更何况你姐姐是侯府长女,岂能这么委屈啊!”
陆在望只得道:“母亲,陛下说的也不无道理,若眼下叫爹知道,他伤心过度,在战场上出了差错伤及自身,母亲岂非更要后悔吗?”
沈氏道:“可你姐姐也不能连丧仪也没有啊……你爹爹日后知道,该多伤心?”
陆在望见上下哀哭一片,便有点坐立难安,生怕被沈氏哭的忍不住道出真相,便寻机想走:“姐姐停灵东宫,我会时常去看她……不是,我现在就去。”
沈氏见她竟然找个理由要走,更有些难以置信,气道:“陆之洹!”
她只好又站住,沈氏道:“你姐姐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竟半分不伤心吗?你如今从哪里学的如此冷漠,没的是你亲姐姐!”
陆在望有苦难言。
老侯爷却拧眉喝斥沈氏道:“行了!”又对陆在望道:“洹儿过来。”
陆在望走到他面前:“祖父。”
老侯爷看着她道:“眼下你父亲不在,你母亲伤心。祖父祖母也老了,侯府的事情交由你主理,凡事你要多拿主意。既然陛下有旨如此,咱们家只能奉命。你姐姐走了,家中现在也只能指着你了。”
陆在望应下。
老侯爷挥挥手,她不顾沈氏阻拦,硬是狠着心肠走了,才至游廊,元嘉便追了出来。白着脸拦住她问道:“你不是伤心糊涂了吧?”
陆在望苦笑道:“你看我像糊涂了吗?”
元嘉一开口眼泪就直往下掉,她拿手胡乱去抹:“可你不能不伤心啊,大姐姐最疼你了。母亲要生你的气,大姐姐泉下有知……”她说不下去,蹲下去两手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
陆在望也蹲下身,伸手抱住元嘉小声在她耳边安抚道:“别哭啦。”
元嘉还哭:“呜呜呜你没良心呜呜呜……”
陆在望很没办法:“过两日我带你去城外散散心。”
元嘉哭的更大声了:“大姐姐都没了你竟然要带我出城散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打死你……”
陆在望:她撒手就想走,结果反被元嘉给抱住。
元嘉不会像沈氏那般斥责她,她只是抱着她不撒手的哭,好似决意要把她那喂了狗的良心给哭回来,陆在望尝试着起身把她撇开,结果元嘉就跟长在她身上一般,把她的衣裳抹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拖都拖不动。
陆在望算是服了,只得低声道:“我是带你出城去见大姐姐,我的良心好端端的一点没少,没拿去喂狗。”
元嘉哭声立止:“啊?”
“别停,继续哭。”陆在望正色道:“哭的越伤心越好,只是别再骂我了。”
那夜离开东宫之后,元安便被送出城,安置在赵珩松山的私宅里。她不能待在城中,也经不起舟车劳顿,松山上府邸侍从一应俱全,陆在望便先借了来。
她足足等了七八日,才敢带着元嘉出城。
照顾元安的依旧是如雪她们几个,如雪也许久不见陆在望,见她还带了位相貌一般无二的姑娘来,都颇为惊奇,打量许久才叹道:“侯府怎样好的福气,女孩们个个都这般美。”
陆在望问:“我姐姐呢?”
如雪又露出忧虑神色:“姑娘不太好呢。”
陆在望拉着元嘉直奔内院。
元安是身体不好,气色倒是比在东宫好了很多,披着厚披风坐在廊下,笑盈盈的看着院中的小丫头追来闹去的,如雪对陆在望说道:“白日还好,夜里时常不清醒。我们几个昼夜看着,寸步不敢离。”
元嘉挣开陆在望就跑过去,见到元安又忍不住抹眼泪,元安搁下手炉,叫芷然拿帕子来,一面给她擦脸一面笑道:“都快要嫁人了还这般爱哭,这可不行。”
陆在望仍旧远远站着,如雪在旁道:“大夫说,即便尽力续命,怕也熬不过今年冬天。”
陆在望没说话,也没进去,转身出了小院。
第9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