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毕业于名牌大学,敏而好学,聪明善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比别人更强,然而不管是什么样的晋升机会,总会有人爬在我的前头,抢先一步。直到我已经年老力衰的时候,机会才姗姗来迟到我的手中。这一生我吃了很多苦,总算是苦尽甘来。”
他浑浊的眼睛与欧野泥对视,既是在看她,也是在看自己。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你时,你还那么的稚嫩,就已经成为了整个单位年轻人的偶像——年少成名,步步高升,想出国留学便出国留学,想出成果便出成果。”
“医院的其他各位领导视你若掌上明珠,将你捧在手心,称你为明日之星。”
“我当时就不明白了,一个年轻人为什么可以不受任何打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平步青云,成为人上之人。”
多年来,他一直以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来安慰自己。
当他看到欧野泥的时候,惊觉如果让她这样的人顺顺利利成功,那么岂非意味着之前自己所吃的半生折磨其实都是毫无必要的苦楚,自己所坚守的人生原则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人生原来不是升级打怪,步步咬紧牙关的前进,而是概率性和随机性的,有可能从20级瞬间跳到90级。
这怎么可以,怎么能够?
“所以我想,如果让你年纪轻轻就尝过了成功的滋味,那么当你有朝一日从巅峰跌落的时候,又怎么能再有勇气爬起来?我想要打磨你,我想要改造你,希望你能循序渐进,而非一步登天。”
这大概是平天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欧野泥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
就好像多年媳妇熬成婆,反而整个家庭对媳妇最恶毒的是受了几十年苦难的婆婆。如果不把苦难加诸到新一代的身上,自己所承受的苦又有什么意义?
“时至今日,您仍然认为自己是在为我好,”欧野泥的泪水已经在调查员面前哭干了,也没有什么余额能够再分配给平天下,“您永远也不愿意承认……
欧野泥用水洇湿了纸巾,轻轻地敷着自己肿泡的眼睛,“……其实您真的是很讨厌我。”
平天下身躯一震,“你说什么?我作为院长,整个单位的最高领导,是不可能以个人喜恶影响工作的。”
人最难的是直面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特别是作为一院之长,更是不能以自己的喜恶去判定一个员工优秀与否,至少从表面上来说是如此。
“但是作为一个人类,却无法决定自己直觉。不论是您的经历也好,还是我的作风也好,无论您打着什么幌子,也不能否认您从内心就极度排斥我的事实。”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您迫切地希望将我改造成你喜欢的模样,以此证明您是对的,向医院其他员工证明您的公正无私。恰恰效果适得其反,正如我们双方目前都看到的那样。”
平天下不能也无法面对自己这份阴暗面,呼吸微微急促,在几个深长的调节之后,又慢慢平缓下来,
“告诉我,倍江医院几乎扣留了你所有的原始资料,你是通过什么手段取得的博士学位?”
对于欧野泥,平天下的心态始终是矛盾的,欧野泥先后在研究院和通荣医院上班,还取得了博士学位,似乎也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般悲惨。
这成为了他一个为之不解的心结。
“没有什么手段,”欧野泥心平气和的回答,“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倒是可以把这些完全合规合法的途径详细的跟您说一说。”
“首先是我档案的问题,医院扣押了我从高中到研究生的所有学籍。没错,缺乏研究生的学习资料,我甚至无法报上博士入学考试。”
“所以我先后去往高中、本科和硕士阶段的母校,从学校的档案馆将自己的学籍档案重新复印了一份,以自带档案的方式,在工作地点的人才交流服务中心重新建档。随后从硕士学籍档案中复印了所需要的部分,提交了上去,完成了博士报名程序。”
“在博士入学前,学校要求要么提交档案原件,那么提交单位与学校的三方协议。当时我的工作地点是通荣医院,通荣医院的宋院长帮我签订了这份协议,他愿意帮我承担这份风险和责任。”
平天下带着某种嘲讽的意味笑了,“脑瓜子真是灵活啊,小欧。不过我们至少还扣住了你的行医资格证原件,这个是没有倍江医院的盖章许可,无论如何都无法重新办理的。”
“是,”欧野泥叹息,“这还真的没有什么办法,所以我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