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应了一声,便转身退下。
容涣复又拿起笔,这回却愣了许久,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带着少见的怒气。
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索性放下朱笔,从卷缸里随手抽出一卷画,徐徐展开。
画上一身红衣似火的美人在廊桥上回眸,周边荷塘里盛开的夏莲不及她半分。
容涣静静的望着画中人,拇指摩挲着手背上因时间久远而增生模糊的齿痕。
姜妁一直以为,是她在数十翰林生中将容涣挑上的,实际上,容涣认识她时,远比她记忆中要早得多。
那时候容国公府还没覆灭,容涣的姑母容太妃还活着,容涣在国子监读书,夜里便歇在容太妃的宜景殿。
那是一个雪夜,冷宫突然起大火,任由漫天大雪也扑不灭。
姗姗来迟的建明帝铁青着脸让人救火,宫女内侍拿着木桶一桶一桶的往火光冲天的冷宫浇水,骁骑营的侍卫裹着打湿的棉被试图往里进。
豆丁大小的姜妁裹着被子,站在雪地里,呆愣的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烈焰在她空洞的眼眸里跳动燃烧,刚刚十岁出头的素律在她身边泣不成声。
冷宫里安静得很,除了木材燃烧的噼卜声、垮塌声,便再也听不出旁的动静。
有侍卫来报,除了白皇后,其余人都安然无恙。
小姜妁往冷宫那边踉跄着走了几步,突然拔腿往里冲,素律哭喊着冲上去死死抱着她。
姜妁年纪小,又瘦弱,争不过素律,发了疯似的对她又打又咬,也不知素律和她说了什么,她便不再挣扎,只是泪流满面的望着火场,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哭,眼睛里除了跳动的火焰,还有比大火更烈的仇恨。
容太妃的宜景殿离冷宫不远,起火时最先发现的便是宜景殿的宫女。
大雪绵绵的下,两个小姑娘抱团在往前的空殿门口坐着,裹着一层根本不顶风雪的薄褥子瑟瑟发抖,建明帝又是一副恨意滔天的模样,看上去根本不想管她们的死活。
容太妃看两个姑娘可怜,跟建明帝将姜妁主仆两要了过来,一开始姜妁扒着廊柱不肯走,一眼不眨的盯着还未熄灭大火的冷宫。
那时的容涣性子急,耐不住伸手去拉她,却被姜妁抓着他的手掌狠狠咬了一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直到容太妃表示宜景殿有一处偏殿,可以看见冷宫,她才松口,摸了把口边的血,连眼神都没给容涣,只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容太妃进宜景殿。
容涣的住处在姜妁的斜对面,那扑不灭的大火烧了一夜,她盯着看了一夜,容涣看她看了一夜。
可惜,姜妁并没能在宜景殿长久的住下来,当时的建明帝恨毒了白皇后,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等火熄后,建明帝连白皇后的骨灰都不许人寻,直接着人在残垣上日夜赶工又起了一座宫殿,把姜妁关了进去。
再后来,建明帝纵容朝臣栽赃容国公府乃前朝余孽,意图谋反复国。
君要臣死,臣百口莫辩,最终容家上下全族覆灭,容太妃自缢而死,容涣从阖家安泰的贵公子,一夕之间成为家破人亡的可怜虫。
从他弃武从文,重新拿起书卷的那一刻起,便是冲着改朝换代去的。
可他却在揭榜的那一日,遇见官兵开道,华盖之下,素白的手垂在外头,有微风吹起纱幔,轿辇中的女子偏头望过来,如丝媚眼中缀着寒冰。
官兵口中在喊:“公主仪仗,闲人避让。”
只是这一眼,容涣便将她认了出来。
后来容涣想,待他筑起金屋,藏有金山银山,将她接回来,好生养着,再毁这姜氏江山不迟。
再后来,容涣觉得,既然姜妁想要这江山,替她守着也没什么不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兴许便是要将姜妁分给旁人。
怎么样才能独占他的公主殿下呢,这是个问题。
杀光他们如何?
容涣笑了一下,面上的怒意还未消退,显得有些怪异,他将画轴卷起,抱在怀里,面色冷凝陷入了沉思。
*
“你是说,容涣带了几个流民回京?”
今日恰巧建明帝起驾回京,帝王仪仗走时,姜妁还没睡醒,等她醒来再磨磨蹭蹭出发时,已经日上三竿。
刚好姜一也是今日回来复命。
才刚过初秋,沧州这边已经隐隐有些寒意,姜妁躺在软榻上昏昏欲睡,身上盖着薄毯,迎枕上靠着那只玄猫,跟着她一起打了个哈欠。
“是的,”姜一颔首道:“那几个流民如今正住在容相京郊的庄子上。”
姜妁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容涣无端端带几个流民回来做什么?打算要他们告御状吗?
说来,容涣前不久前往贺兰山处理黄河洪涝,沿途经过这么多州府,他不可能没发现外头百姓如今的惨状,可他回来时却一字不曾对建明帝说,就连对她也是避之不谈,若不是她发现容涣的伤,兴许也不会去查这件事,他要做的事情便能悄无声息的做了。
姜妁皱着眉思忖,那些州府也是丧心病狂至极,害怕容涣将他们贪污灾银,致使百姓平白遭难的事儿捅出去,竟然不惜派人刺杀朝廷命官。
等等,姜妁突然反应过来,既然容涣带走几个流民,就能惹来他们千里迢迢的追杀,前生那数十个百姓,是怎么逃过州府的眼睛,一路走到京城来的?
姜妁觉得自己仿佛遗漏了什么。
还不等她想明白,马车却缓缓慢下来,甚至隐有嘈杂声远远传来。
素律敲敲车壁,问道:“外面怎么了?”
赶车的内侍应道:“前面是帝王仪仗,不知为何停在城门未进去,不过瞧着好似是城门那头出了什么事。”
姜妁心头一跳,猛地拉开门帘,便听内侍惊呼。
“天呐,城墙上站着好些人!他们是如何避过守城士兵爬上去的?”
姜妁控制不住的睁大双眼,眼瞳发颤,她拉开门帘,探出头往城门方向看。
她这会儿已经离得很近,城门上挤挤挨挨着的,衣衫褴褛的十来个人,还有城墙边的不远处,站着似是在劝说的容涣和杨昭,姜妁看得一清二楚。
她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容涣沿途捡回来的,也是他被人一路追杀的缘由。
他带他们回来的原因不得而知,兴许是为了告御状,兴许是为了与那群贪官污吏对峙。
可他们,却在失去一切后,毅然决然的选择了最为极端的一种方式。
姜妁几乎抖着手,掏出脖子上系着的银色哨子,又长又尖锐的吹了一声。
下一瞬,从四周跃出十来个身穿褐色程子衣的暗卫。
“救人!”姜妁抬手指向城门之上,红着眼眶嘶声吼道。
十五卫尽数往前飞跃。
城门那边响起一声声,声泪俱下的控诉。
“禹州知府余承东,邳州知府方智博,潭州知府马钰……贪污赈灾银两,私贩官粮,哄抬物价,致使九州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加之疫病横行,楚国大地已是尸骸遍野,求皇上开开眼!”
一个楚国,九个州府,十二个百姓,声声泣血,响彻天地。
十五卫的速度已经尽量快,却还是没能赶在那些百姓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之前,将他们救下来。
就连近在咫尺的容涣也只是拉住了其中一人的衣服,那人笑着和他道了声谢,随后破烂不堪的衣服被撕裂,他如同枯萎的落叶翩然向下,血花四溅。
姜妁愣了很久,直到素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殿下……”
她转过身,目光空洞,颊上的泪痕未干。
姜妁抬手拂去眼角沁出的泪,仰起头,正午的日头刺得她睁不开眼。
“这肮脏腐败的朝堂,果然只能用鲜血才能洗净。”
十二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摔死在自己面前,血花在眼前迸溅,断肢残骸铺了一地,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甚至惊骇。
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建明帝,也在刹那间脸色突变,他一手紧握成拳,因愤怒周身都开始颤抖。
陪建明帝坐在车里的贤妃,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的躲在他身后,血腥气从外飘进车内,她嗅见一丝气味,便忍不住用丝帕掩唇欲呕。
外头有不少路过的百姓围拢过来,对着帝王仪仗指指点点,一开始还没什么人说话,也不知谁喊了一句‘求皇上主持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举着拳头喊话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满面怒容,群情激愤,围在建明帝车前,不退也不让。
建明帝只好出来安抚民心。
他站在辕坐上,环视着四周群情激荡的百姓们,他们平日里和蔼的面容被愤怒填满,眼睛里闪烁着怨恨的火花。
更让他心生惧怕的,是有一人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看,像是在质问他,身为皇帝,为何要耳聋目盲,使他忍饥挨饿,使他家破人亡,使无数百姓身陷水深火热。
第27章 本宫喜欢坐在堂下跟他们一一……
建明帝的心直发颤, 他努力别开脸,不去看那一双眼睛,转头向百姓保证,会给这无辜死去的十二人一个交代, 会查清楚他们口中的州府贪污一案, 倘若一旦查明属实, 一定会对其中涉案人员加以严惩, 并火速派遣钦差大臣前往各个州府, 重新赈灾并且安置灾民。
在他的再三保证下, 四周的百姓面色才稍微缓和, 他们不约而同的跪在地上,口中山呼皇上万岁。
建明帝并没有退回车内, 他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禁卫军, 看着他们将断肢残骸一一收敛,鲜红的血迹被草木灰覆盖, 除了空气中回荡的血腥味,一切重归平静。
但他知道,在京城之外的地方,还有比这更惨绝人寰的事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这是他作为皇帝的失职, 是他无能。
回到宫里的建明帝, 一刻也没歇息, 就连西平王和嘉成皇后谋反一事,都来不及计较,将他们一个下了诏狱,一个关在冷宫, 随即便火速诏百官上朝。
*
“你是说,他最先向容涣问责?”
姜妁倚在水榭旁的美人靠上,素律正隔着冰鉴用扇子给她扇风,京城里不比沧州,沧州的初秋便染上了凉意,而京城中秋老虎却正在肆虐,这气候一番转换,姜妁还险些有点适应不过来。
“是,皇上质问容相,问他为何自贺兰山从京城往返,却没有发现外头的百姓正在经历水深火热,抑或是他发现了却迟迟不上报,问他是不是收受了那几个知州的贿赂。”
说话的是姜一。
“容涣怎么说?”姜妁面无表情,眼眸中也没有旁的情绪,让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姜一闷头说:“容相只是解释道,他回京时星夜兼程,走官道途经各州只觉得沿途有些荒芜,并不曾见过有百姓尸横遍野。”
“随后便有其他朝臣替容相解释,有人说,那几个知州必然已经串通一气,他们已经打定主意不让朝廷的人发现,大臣来往必走官道,他们应该是将官道附近的百姓赶去了别处,所以这么久以来一直无人察觉。”
“傅长生一党难道没有趁机动作吗?”姜妁冷声问道。
姜一点点头,又道:“是有大臣趁机提出,请皇上放傅厂督出来,好让他派西厂的人前往各州府查证。”
“殿下,您说皇上会放他出来吗?”素律手下的动作一顿,继而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扇风,一边开口问道。
“这个时候放傅长生出来,只会显得他这个皇帝更加无能,”姜妁露出一抹蔑笑,抬眼便见她养的那只玄猫迈着轻巧的猫步向她走来。
玄猫围着她绕了一圈,最后蹲在地上,将猫尾盘在它自己脚边,歪着头盯着姜妁直看。
“可是如果不放傅长生出来,他的手里便无信任的人可用,他觉得所有人都有可能蒙蔽他的眼睛,除了龙鳞卫和傅长生,可龙鳞卫要护他周全,他能用的只有西厂,”姜妁淡淡说道,她一伸手,那猫儿便伸着前爪,攀着她的指尖不放,连尾巴也蠢蠢欲动的想缠上来。
姜妁伸手将它捞在怀里,一边说:“所以,即便他再生气,也会将傅长生放出来。”
“容涣的解释过于牵强,一时半刻,他很难再相信他,今日这般,对任何人来说,都过于震撼,更何况他还是这天下之主,他的百姓,就这么活生生的在他面前自尽,他咽不下这口气。”
“那我们该怎么做?”姜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