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逐,昨夜朕梦到了你的母妃。阿柔薨逝这么多年一直未曾入梦,我以为她是因为恨朕,不肯相见。”皇帝叹息道,“她现在肯见朕,是不是说明她已经原谅朕了?彦逐,你可曾梦到过你母妃?”
李彦逐抬头看皇帝,知道他想听什么样的答案,可母亲入梦之时都未曾对他说过任何话,只是将幼年的他拦在怀中,哼唱着摇篮曲。
他知晓母妃的死和外祖父的死有很大关系,幼时听宫里的老嬷嬷说,母妃当时刚生下他,不顾天寒地冻求见父皇开恩,谁知跪了一天一夜,得来的是外祖父被处死的消息,昏过去后便一直卧床不起,直到薨逝。
所以这么多年父皇对母妃的死一直很愧疚,他想要一个答案宽心,但现在李彦逐明白,这份愧疚就是自己的武器,他需得好好利用。
“回父皇,儿臣时常梦见母妃,就在儿臣要离开庆城的前一日,儿臣梦到了母妃,那日的梦很特别,儿臣至今记忆犹新。母妃告诉儿臣,不想再看见儿臣忍受病痛的折磨,让儿臣留在庆城等待机缘,不可离去。还告诉儿臣消除病痛后,要替她好好照顾父皇和姨母,还说,对父皇有爱有恨,无法原谅,却也割舍不下。”
第七十八章
之前他或许会直接告知父皇他想要的答案, 但如今他明白,爱慕一个人是何种心情,父皇若曾真心爱过母妃, 就不会对他说的这些话无动于衷,其实原不原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母妃心里不论多么恨父皇, 都无法割舍这份情感。
他就是要父皇更加愧疚!
皇帝坐在龙椅上,沉默许久才道:“你可知朕为何疏远太子?”
李彦逐不知父皇为何这么问,思索片刻道:“其实儿臣这几日既欢喜又惶恐, 欢喜父皇愿意让儿臣时常入宫陪伴, 能让儿臣尽孝道, 又因自儿臣从召国回来后, 父皇似是不愿看见儿臣,儿臣十分惶恐。至于太子,皇兄为父皇分担朝政, 又对父皇极为孝顺,很得朝臣赞赏,若是因为儿臣让父皇疏远了皇兄, 还望父皇今后多亲近皇兄。”
“太子他孝顺?”皇帝冷笑一声, “想必云林寺后山的巫蛊之事你也听说了,你说说他们二人究竟是谁要诅咒朕?”
原来是因为此事, 皇帝生性多疑, 他设下此局就是想让他们三人彼此生疑。
“儿臣不知。”
皇帝道:“此事到今日朕还心有疑惑,究竟是谁陷害谁, 又是谁要诅咒朕早死!”
将五皇子贬为庶人, 是李彦逐没有想到的, 看来他高估了皇帝对五皇子的父子之情。
巫蛊之祸的可疑之处就在于, 分明是五皇子前来禀告的,挖开作法之地后,出现的草人偶里,却有着太子的生辰。
究竟是五皇子做了局,太子事先知道了,于是将计就计,将自己的生辰草人偶也放了进去,还是原本就是太子想要诅咒皇帝早死,让五皇子知道了,事情暴露,太子这才将自己生辰草人偶也放了进去诬陷给五皇子?
其实这很好判断,只要看草人偶的新旧就好,所以,李彦逐故意让了悟禅师放了一个稍新一些的草人偶当作太子的。
只可惜当时皇帝正在气头上,又是个深夜,皇帝根本没多想,在看到那三个草人偶时,怒意占据了理智,贬了五皇子为废人。
由此可知,在此之前,皇帝肯定已经对五皇子诸多不满,才会在当下做出那样的判断。
太子之所以自小被立为太子,定是被皇帝看中的,而五皇子不论从行事作为,还是处理朝政上都比不上太子,靠着皇后母家的支持,这么多年一直同太子争夺皇位。
其实,若皇帝想改立五皇子为太子,早在现皇后登上后位不久就改立了,又何苦这么多年过去了,五皇子丝毫没有撼动过李彦屹东宫主人的位置。
皇帝不是没想过换太子的,那场召国之战本意就是为了得胜回朝后,用赫赫战功让李彦逐名正言顺入主东宫,只不过那场战事……成了皇帝心里无法逾越的噩梦。
之所以不去管两个兄弟之间的争夺,也是皇帝考验太子的一种方式,只可惜,他没看到太子的智慧,只看到两兄弟不断展露的卑劣品质。
太子刺杀六儿,他虽已经让人查清,但为了大兴国皇族的脸面,还是选择隐忍不发,但随着他的身子一天不日一天,两兄弟争夺皇位越来越肆无忌惮,直到巫蛊事发,让他彻底寒了心。
两个人不论是谁陷害谁,还是真的有人希望自己驾崩,都让他无法忍受!
不过还好,老天有眼,他的六儿,他曾经器重的六儿治愈了怪疾,又剿灭了山匪,而那场召国之战,他也该释怀了。
李彦逐并不知皇帝的这些心思,所以也猜测不出皇帝这么问他是何意,不敢乱说话,跪下道:“父皇息怒,父皇洪福齐天。”
皇帝道:“起来吧,这几年,你吃了太多苦。时至今日,你对那场召国之战可还心存怨恨?”
李彦逐道:“儿臣不敢。”
皇帝笑笑,“不敢不代表没有,从你遭遇刺杀生死未卜那日开始,朕才明白,不该再逃避了,巫蛊之事后你怪疾的治愈,或许就是上天在告诉朕,是时候面对了。”
李彦逐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说,他缓缓抬头,看见自己父皇愧疚的神情时,只觉心中奔涌着暖流,那些跟随他作战死去的将士们,终于可以瞑目了。
“父皇,儿臣代死去的将士们叩谢皇恩!”
七年前的那个秋季,召国来犯,皇帝决定御驾亲征,大军抵达两国边境,天空忽然刮起了大风沙,满天雾霾,连几尺之外的人都难以看清,李彦逐和身边的几位将军提议等风沙停了之后再对战,但还有一些将军认为此时正是进攻的最好时机,我军是顺风,大军可以顺着风沙,杀敌方措手不及。
皇帝采取了后者的建议,但这场战争,老天爷似乎格外青睐召国,几天的大风沙尘,到了两军对战的那一日却变了风向,本来是顺风的大兴军队变成了逆风,将士们寸步难行,风沙吹入眼中,无法作战,可召国由逆风变了顺风,不费多少气力,就取得了胜利。
大兴死伤惨重,李彦逐和几个将士为了保护皇帝身受重伤,李彦逐也被召国生擒。
等风沙停了,战场上已然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皇帝被困在一个小山谷中,迟迟等不来援兵,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别无他法,皇帝只能送去了和解书,用千匹战马黄金万两和六皇子为人质,换得停止战事。
这场败仗,太过惨烈,皇帝认为是他人生中的污点,是不想面对的失败,是此生最大的耻辱。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就将此事怨怪到李彦逐头上,怪他没有坚持自己。
回到上京后,他让生还的将领们全部卸甲归田,并命令所有人对这场战事闭口不谈。
李彦逐回京就好像再次昭示着他决策的失败,提醒着他人生中的污点和耻辱,让他不愿意再面对这个儿子。
可每当那场战事入梦,他便觉得上万冤魂都在向自己索命,这近七年以来,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一刻不懊悔那天的决定。
或许是老天对他的惩罚,让他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是在巫蛊事发之后,更是感到身体疲倦,就连方才和李彦逐对弈,他都困倦地险些睡过去。
这个大兴朝,他该交到谁的手中,心中已有了定论。
“彦逐,那些卸甲归田的将领都曾跟着你征战疆场,你去将他们都找回来吧。”皇帝闭上了眼睛,“朕累了,你退下吧。”
“是。”李彦逐退出了御书房。
走在宫道上,李彦逐的胸中荡漾着热流,七年前的那场战争,他终究无法释怀,每每想起,都会怨自己当初为何不再坚定一些。
而他重伤之后,被召国生擒,在简陋冰冷的房间中好不容易活了过来,第一个传来的消息却是,那些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曾经跟随他的将领们都卸甲归田了,他当然知道这并非他们的本意。接着便是,皇帝不让人再提起有关于这场对战的任何事,包括自己,也在这五年里,没有人敢在父皇面前提起只言片语。
分明这般厌恶提起这场征战,可今日,父皇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他不敢猜。
他不敢猜,父皇缅怀母妃,是因为还爱着母妃,还爱着他们的儿子。
他不敢猜,自己死里逃生,身体痊愈,让父皇对他产生了久违的舔犊之情。
他不敢猜,父皇允许他找回那些曾跟随自己的将领,是想要将大兴朝交付到他手里。
抬头看着这偌大的皇宫,他若不能做它的主宰,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不论父皇究竟如何想,他借由太子的刺杀,和巫蛊之事的谋划,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离间了太子和父皇之间的关系。
今日看着父皇对弈时昏昏欲睡的样子,更让他担忧父皇的身体,若父皇有个万一,太子就是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人,他必须得尽快使出杀手锏了。
自从成为召国质子,蛰伏这么多年,收集了那么多关于太子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目无法纪、草菅人命的证据,可以先拿出来一两件,以此来试探父皇的想法。
若是父皇依然要传位给太子,定不会重罚,若想要传位给他,定然会废了太子。
其实一个皇子做再多的错事,只要不做突破皇帝底线的事。
皇帝想要姑息,那便无人能够撼动他的地位。
走出皇宫,江锋和卫安正在宫门口等他。
江锋道:“殿下,派去保护沈姑娘的护卫回来了,沈姑娘已经安全回到了将军府。”
李彦逐沉思片刻,神情落寞,“沈誉恐怕不会再让沈姑娘见我了。”
无妨,只要他登上皇位,该补偿的,他定会加倍偿还,他要把她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旁。
*
护国将军府西院西厢房,沈亦槿沐浴更衣后,又用了些午膳,时隔半年多终于躺在了自己的卧榻之上,她本想安睡,没想只小憩了片刻,就被心中各种繁杂之事搅得毫无困倦之意。
上京的夏季已是十分炎热,她穿了身单薄的鹅黄流仙裙,手拿团扇,走出了房门。
却险些被眼前的情景惊地退了回去。
她的房门口,站在两个身穿盔甲的士兵,身形魁梧,面容凶悍。
再向西院四周看去,被飞骑营的士兵团团围住。
扇着团扇,摇着头,沈亦槿十分无奈。
这样关着她,就能灭了她心中的念想吗?
来到院中,她靠在荷塘边的亭榭之中,呆呆看着荷塘中游动的鱼儿。
“沈姑娘。”突然她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亦槿回头,看见宋有光一身盔甲,站在自己身后。
第七十九章
她微微一笑, 调侃道:“宋公子,好久不见,如今你看起来更有威仪了。”
宋有光满眼都是担忧, “姑娘,这半年你在外过得可好?遇刺可曾受伤?听闻你和沈将军发生了争执,可是因为六皇子?”
沈亦槿手中团扇轻轻摇动, 眼眸微垂,缓缓说道:“我骗你说去了雪山找神医,你就不生我的气?怎么还来关心我?”
“姑娘言重了。”宋有光有些贪婪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夏日午后的阳光明媚, 照耀在女子白皙的皮肤上, 那双微垂的眸子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却让他有了肆无忌惮相看的勇气。
就在沈亦槿抬眸的瞬间,他马上躲开了视线。
“我还是要谢谢宋公子的,是我利用了你, 还请宋公子见谅。”
“姑娘安然无恙回来就好。”宋有光看着荷塘的游动的鱼儿道:“姑娘若喜欢赏鱼,我明日便多买几条。”
沈亦槿笑道:“兄长也真是,让一员大将在这里看着我这个无用之人, 他知我有恩与你, 就不怕你放我走吗。”
宋有光道:“少将军定然也知道,我不想让恩人受到伤害, 定会全力保护, 七天之后我会送姑娘离开上京。”
沈亦槿摇着团扇的手停了一下,道:“是宋公子送我离开?”
这或许是父兄又一个错误的决定, 宋有光会全力保护她没错, 可还有件事, 父兄是不知道的。
她问道:“不知宋公子可曾记得, 你我第二次相遇,接受了我的帮助后,曾说过什么话吗?”
宋有光道:“大恩不敢忘,在下说,愿为姑娘赴汤蹈火。”
沈亦槿又道:“那方伯母又说了什么?”
宋有光道:“母亲说,姑娘需要有光做什么尽管开口,有光,定当听从。”
“那如今还作数吗?”
宋有光沉默了,他已经能猜出来沈亦槿是什么意思,很显然,她不想被困在将军府,也不想离开上京。
可眼看着纷乱将起,沈家将会陷入怎样的困境都未可知,送她离开是最好的决定。
“那个承诺这辈子都作数,但若姑娘让我做的事,会令姑娘陷入危险之中,就违背了这个承诺的初衷。”他抱拳道:“如今上京的局势,姑娘还是离开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