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槿在这处郊外的宅院中, 从夏季住到了冬季,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离那天越来越近, 她的心也愈加慌乱。
日日都盼望着陈言时能给她带来上京的消息,可陈言时来的频率却越来越低,腥风血雨前的阴沉笼罩在上京, 宣平侯生怕陈言时会惹事,也不再允许他随时出府。
陈言时每次出府,都要和宣平侯好一顿求情, 才能出府两个时辰。
这日, 沈亦槿起床后, 看见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她心中一沉。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前世,皇帝驾崩的时候, 就是下着这样大的雪。
可这一日陈言时并没有来,直到三日之后,平日里那么喜爱着艳色衣袍的陈言时, 这日却身着暗灰色锦袍, 腰间一丝艳色都无,她顿感不妙, 忙迎了上去。
陈言时气喘吁吁跑过来, “沈亦槿,陛下三日前驾崩了, 当时只有六皇子守在陛下身边, 陛下驾崩后六皇子拿出了传位于自己的诏书。当天夜里, 五皇子带领早就守在皇城外的人马冲了进来, 还有废太子也集结旧部攻入皇宫,说来也奇怪,还有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人马也入了皇城,身上的军服并非我大兴朝,不知是来帮谁的,总之,最后是六皇子胜了。”
“啧——那一夜你是不知道,我都能感觉到皇宫中是如何尸横遍野,还有,五皇子和废太子听闻是死在了当夜。”
这些事沈亦槿都知道,她忙问道:“我父兄呢?”
陈言时看了一眼沈亦槿,不说话了,眼神闪躲。
“你说呀!”沈亦槿急了。
陈言时道:“他们,他们死倒是没死,不过被关进了死牢。”
死牢!沈亦槿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她记得前世,攻入皇宫的第二日清晨,是金吾卫将父兄绑了回来,还不允许将军府的人进出,直到深夜……
虽然前世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今生怎么变成了死牢?
李彦逐不是给她许了承诺会留父兄一条性命吗,怎么会是死牢?
“陈言时,你想办法带我入宫,我要见李彦逐!”
陈言时安抚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事情到了这一步,依你的性子,不告诉你,你肯定要自己进城打听,告诉你,你又要见六皇子,你难道不知道当初沈将军送你离开,就已经料到了今日?我看我还是赶快送你离开上京吧,走得越远越好,现在就走。”
沈亦槿往后退了两步,摇着头,“我不走,我要见李彦逐,我要救他们!”
陈言时很是无奈,“早知道是这样,我还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就该将你迷晕,直接扛走。”
沈亦槿坚决地道:“你若真这样做了,我绝不苟活!”
陈言时即刻安抚道:“你别急,你看,我就是知道你会这样才给你讲清楚,你好好想一想,你去找六皇子,不不,现在是陛下了,你去找陛下,难道还指望他能念及你们在北地时的情谊吗? ”
“听说你父亲可是谋逆的重罪,本应该满门抄斩,若真的满门抄斩,你是沈誉唯一的女儿,金吾卫肯定得四处找你的行踪,如今只是将你的父兄打入死牢,这样看来陛下还是念及同你的旧情,留你一命,也留给府中其他人逃命的时间,能做到这样已是帝王给予的最大恩慈了,我们就赶快走吧。”
陈言时说的话,听在沈亦槿耳中,只剩下了四个字——念及旧情。
“我必须要见他,你说他念及旧情所以留了我一命,那我再去求求他,是不是就能救回爹爹哥哥的性命了?”
陈言时急得直跺脚,“你再这样,我可真要粗暴带你离开了,管你是不是清醒后苟不苟活的,先离开再说。”
他重重叹一口气,“你这个倔脾气呀,我当时就不应该着你的道。”
沈亦槿推开陈言时,不管不顾要往外跑去。
陈言时一把将她抓回来,心一横牙一咬,就要用掌锋劈晕沈亦槿。
手却别人抓住。
“住手!”
宋有光站在他们身后,大声喊道。
他可是随时在等待李彦逐的命令,将沈亦槿带回宫中,若是沈亦槿就这样离开了,怎么能行。
而且现下沈亦槿要见李彦逐也没什么不行,皇权之争已分了胜负,皇宫已经不再是危险之地。
陈言时看见宋有光,吃惊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有光不看陈言时,而是对沈亦槿道:“沈姑娘,若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沈亦槿看了看陈言时,“宋有光的事,我之后再给你解释,但现在我必须入宫求见六……陛下!”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若真的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怎会眼睁睁看着父兄被关在死牢,独自离开呢?”
陈言时沉默了,该说的他都说了,还是没能阻止沈亦槿,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了。
可又转念一想,沈亦槿是李彦逐的救命恩人,就算是求不下恩赐,李彦逐也不至于伤害救命恩人。
沈亦槿看向宋有光,“宋公子,我们走吧。”
宋有光对陈言时道:“陈公子,门口的马匹还需借用一下,就得麻烦公子一会走回府了。”
陈言时不看他们,好似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两人刚离开,芷宁就端着个托盘从后厨走出来,“公子,真巧呀,前两天姑娘说想吃奴婢做的红豆糕,公子上次来时拿的红豆还剩了些,我今日又做了红豆糕,一起进来吃吧。”
她往屋里看了看,又往院子里看了看,疑惑道:“姑娘呢?”
陈言时摇摇头,这解释阻拦的活,又要落在他头上了,哎,谁让他和沈亦槿拜了把子呢。
“芷宁,来,不急着吃,我们先进屋,我给你说件事。”
……
来到宫门口,宋有光跳下马,从怀中掏出令牌递给守宫门的羽林军。
看着令牌,沈亦槿有一瞬的不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沈家是太子一党,宋辰远是父亲副将,如果沈家是谋逆重罪,那么宋家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为何宋有光一点也不担心宋家,还有出入宫的令牌?
看着守宫门的羽林军,似乎认得宋有光,对他十分恭敬。
猛然间,她就明白了,亏得当初她还因为自己改变了他的命运而自责,真是可笑。
沈亦槿心知肚明地问道:“宋公子,你怎么会有出入宫的令牌?”
宋有光知道这一天必将到来,他也做好了沈亦槿不原谅他的准备,但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尽力在弥补宋家对沈家的亏欠。
“正如姑娘所认为的那样,沈宋两家本就是各侍其主,但对姑娘的情谊,在下是真诚的。”
沈亦槿笑了两声,父兄还真是没看人的眼光,跟错了主子,也看错了属下,“没想到父亲最信任的副将,竟然是背叛他的人。”
可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只觉得世事无常,若宋家没有背叛,宋有光就不会有令牌,今日她又该如何见到李彦逐呢。
还真是无奈又讽刺。
“宋公子今日帮了我,今后我们就两清了。”
她无法原谅背叛者,也无法怨恨真心以对的朋友。
“姑娘,今后……”
他很想说,今后要尽力弥补,可一想到今后,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沈亦槿是陛下爱慕的女子,自然有陛下对她好,今后他们一个在深宫,一个在军营,根本就不会再有交集,还真是成了陌路人。
沈亦槿道:“今后你走阳关大道,我自有我的去处。”
说完,沈亦槿往紫宸殿的方向走去,宋有光默默跟在身后。
走在皇宫中,到处都挂着白绫,宫人们身着白色衣袍,当看到沈亦槿身披鹅黄色大氅走在宫道上都十分好奇,但都不敢多言,如今宫中气氛十分阴沉紧张,他们都还没摸透新皇帝的脾气,宫中也换了新的总管公公,做事需得格外小心。
沈亦槿看着四周,似乎能看见那夜兵刃相见的情形,听见兵戈打斗和士兵厮杀呼喊的声音,虽说先帝三日内缟素朝夕哭灵已过,好像那哭声还荡漾在皇宫中一般,显得格外沉重肃穆。
就如同她此时的心情。
来到紫宸殿外,抬头望去,觉得这座宫殿近在眼前却又格外遥远,李彦逐终于得偿所愿,此时应该很愉悦吧。
紫宸殿外守卫的太监看见沈亦槿往这边走来,忙走下了阶梯。
宋有光两步跨到沈亦槿身前,从怀中掏出令牌给那太监看,“公公,飞骑营校尉宋有光求见陛下。”
公公见了令牌后,态度恭敬,“宋校尉稍后,陛下在御书房,我这就去通禀。”
宋有光怕沈亦槿罪臣之女的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用自己的身份求见了。
沈亦槿知道宋有光的用心,她又在心中苦笑,今日若不是宋有光,她还想求情?只怕进了宫门,也见不到人。
“宋公子,多谢。”
宋有光道:“姑娘,两军对阵,实属无奈,我和父亲都很钦佩沈将军,只可惜我们侍奉的主子不同,在下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得到姑娘的谅解。”
沈亦槿看着宋有光,心里不是滋味,其实他又做错了什么,宋家和沈家一样,做的都是忠人之事,只不过在争夺皇权的棋盘中,宋家这颗棋子被放在了背叛者的位置上。
她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求得皇恩,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该如何走,她和宋有光今后或许再也没了相见的可能,面对曾经真心以待的朋友,她又何苦让他难受。
“或许吧。”
听见沈亦槿这么说,宋有光心里越加愧疚,若有可能,他定然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远处那公公走了过来,“陛下有请。”他看了看沈亦槿道:“陛下只说见宋校尉,不知这位姑娘?”
宋有光道:“这位姑娘需得和我一同见陛下,至于其中缘由,恕我不能告知,我想陛下也不想让旁人知道,公公,我们走吧,别让陛下等。”
公公一听这话,不敢再多问,主子有很多事,他们是不能打听的,再者,这个宋校尉手里拿的令牌和江统领是一样的,可不敢得罪。
来到了御书房外,公公在门外轻声道:“陛下,宋校尉到了。”
里面传来了一道声音,“让他进来吧。”
听着这声音,沈亦槿不由紧张起来,她不断给自己鼓气,大不了就是一死,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第八十四章
谁知踏入书房, 除了李彦逐,还有几人,但她只认得宋辰远。
宋辰远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们二人, 陛下说派他儿子去做重要的事了,可他既没有出现在对战那夜,也没出现在先帝哭灵的时候, 怎么现在带着沈亦槿出现在了这里,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有光,你怎么带着沈姑娘来了!”
这话一出, 众人都议论起来, 其中一人大声问道:“你说的沈姑娘, 可是沈誉的女儿?”
李彦逐见此情形, 立刻对一旁的卫安道:“卫安,你先带沈姑娘在外稍后。”
“是。”卫安走过来,“沈姑娘, 请先随我来。”
沈亦槿看着此时的李彦逐觉得很陌生,分明那晚她们一起放花灯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为何今日再见, 好似换了一个人, 面容冷峻,居高临下。
他身上的龙袍, 虽被白色的孝衣盖在了, 但袍底露出那专属于皇帝的赭黄色衣边,那么刺眼。
她随着卫安来到了门外, 卫安既开心又激动, 自从榆城分别, 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了, 刚要问她的伤势,沈亦槿先开了口,“卫安,我今日来,是想求殿……”沈亦槿咬了咬嘴唇,“求陛下留我父兄一条性命,时间紧迫,这些朝臣什么时候会离开?”
卫安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不但是主子爱慕的女子,如今还成了罪臣之女,刚在书房,徐勤和其他几位将军都在谏言,让主子下旨赐死沈家父子,因他们在那夜三军对战之时,一马当先,凭着高超的武艺,杀死了几位将军,而现在谏言的这些将军,不仅仅是那些死去之人的故友,还是帮主子坐上皇位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