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实在找不出理由了。虽然楚熹年没来的时候,他内心也希望对方不要是个轻狂骄横的人物。但太平易近人好像也有些犯愁。
云雀在旁边都看傻了,这还是他们家的草包少爷吗。
管家无奈,只得应是,引着楚熹年来到了隔壁的一处院落。
管家倒也没撒谎,谢镜渊确实在扎针。他身着白色里衣,躺在床榻上,隔着一层一层的帐幔,依稀可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低咳声。
一名葛衣老者正在替他扎针。尖锐的针头顺着扎入指尖,用力一挤,出来的都是黑血。满屋子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熏得人喘不过来气。
楚熹年忽略鼻翼间的气味,不着痕迹观察着谢镜渊的状态,发现对方不似生病,更像是中毒。
老管家悄悄上前,俯首在谢镜渊耳畔说了些什么,又看了眼楚熹年,这才退至一旁。
谢镜渊身体本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只是那日楚熹年逃婚,恰又寒意深重,他枯等一夜未眠,这才引发了旧疾。
谢镜渊见楚熹年到来,微微皱眉,抬手挥退了大夫,在管家的搀扶下微微坐起身,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压抑咳嗽。
他未来得及说话,楚熹年便已经自发上前坐在了床榻边,一把握住谢镜渊冰凉的手,语气担忧:“将军病情如何了?”
他指尖不着痕迹落在对方手腕间,切住了对方的右手寸脉。同时眼眸一扫,发现谢镜渊指甲根部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色。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谢镜渊罕见愣了一下。他感觉自己指尖传来轻微灼烫感,短暂恍惚一瞬,陡然意识到自己的体温已经很久不曾正常过。
“……”
谢镜渊皱眉,想抽出手,对方却握得很紧。
楚熹年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那双手连薄茧都不曾有,与他握惯长剑的粗糙掌心形成鲜明对比。
谢镜渊不由得想起了他母亲从前极钟爱的一盏细颈白玉瓷瓶,剔透晶莹,美不胜收。他幼时觉得好看,偷偷把玩过一次,却不知珍宝需护,失手弄碎了。
楚熹年见谢镜渊不答话,又问了一遍:“将军无碍吧?”
离得近了,他的眉眼愈发摄人心神,黑白纯粹如水墨画般。比女子多了三分英气,比冷硬汉子少了三分粗野,一切都恰到好处。
谢镜渊闻言回神,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声音因为剧烈咳嗽,沙哑破碎,狭长暗沉的眼睨着他:“你住隔壁院子。”
一句话,言简意赅。
楚熹年又重新握住了他的左手,仿佛听不懂似的:“将军是怕过了病气给我吗,其实无碍,我睡外间的榻上便可。”
左手对应人体的心、肝、肾;右手对应人体的肺、脾,命门。楚熹年紧握谢镜渊的手,不着痕迹探测着他的脉象,发现对方五脏皆虚。
楚熹年这种人最难处置。
他若骄横混账,谢镜渊无视便是,低语关切,反倒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打,自然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但凡轻举妄动,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梅贵妃便会吹枕头风,说谢镜渊不满意这门婚事,内心对皇帝有所不满。
至于楚熹年逃婚……他本就是混账无赖子,做什么都不奇怪,皇帝都懒得和他计较。
谢镜渊隐隐感到一阵棘手,因为面前这个人:“不必。”
他故意在楚熹年踏入将军府的时候,命人抬了一具尸体出去。本以为对方会吓得魂飞魄散,躲回曲阳侯府再不出来,但没想到楚熹年不仅不避,反而还贴了上来。
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谢镜渊无意识摸了摸自己右边脸上的银色面具,冰冷沁凉,藏着世间最丑陋的伤痕。他微微勾唇,笑得诡异,忽然改了口:“……不过你若真想与我住一起,那便搬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云雀:qaq一个都打不过,就很伤心。
第40章 将军有病
楚熹年就这么成功住进了谢镜渊的院子。
他无视了管家的吃惊, 云雀的担忧,以及旁人各式各样的眼神。握住谢镜渊冰凉的手,笑得温润惑人, 低声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将军的。”
谢镜渊眯了眯狭长的眼, 带着仅有自己知道的讥笑, 意味不明:“真的?”
楚熹年:“自然为真。”
谢镜渊不语, 内心轻笑一声, 只希望对方夜间不要吓得忽然改口才好。
王公贵族的房屋布置都差不多,有的极尽奢华,有的稍显简朴。
但谢镜渊有爵位在身, 再简朴也简朴不到哪儿去。花鸟香鼎, 团花地毯,古玩珍藏, 名家字画, 一个不少。唯一不同的, 大概就是他书房的阁架上置着一柄锋寒的长剑——
落渊。
楚熹年看见那柄气息冰凉的冷铁时, 心头就陡然浮现出了这两个字。
大燕以武立国,朝堂与江湖息息相关。江湖中设有一榜,名曰千秋, 云集天下宗师圣者,十年一替。名入此榜者,无不是世间少有的高手能人。声名传数载,千秋永不逝。
谢镜渊当年手持落渊一剑, 于苍岭一战截杀北境数十高手, 其中便有千秋榜上排名第六的万骷鬼手何求死,功力可见一斑。
他少年便有此功绩,把同龄人衬得平淡且局促。
楚熹年现在就像一个考古学家, 看见什么都想研究一下。他对桌上的公文密信视而不见,睨着那柄封鞘的剑入了神。
“你看什么?”
谢镜渊诡异阴冷的声音在身后陡然响起,换个胆小的人说不定就被吓得心脏病发了。
楚熹年不慌不忙,转身对着床榻间养病的谢镜渊笑了笑:“将军这把剑虽封了鞘,却杀气难挡,置于内堂,可镇压妖邪。”
这又不免让人想起坊间传闻。说谢镜渊重病咳血,是因为其杀孽太重,数万亡魂缠身所致。
“妖邪千万,岂是一柄剑就可镇住的。”谢镜渊看似在假寐,实则目锐如鹰,一直在暗中盯着楚熹年的一举一动。
不管对方是不是细作,只“曲阳侯府”这四个字就让他难以撇清干系。
“确实,将军说得有理。”
楚熹年已经可以确定这间房里的密函奏折没有任何价值。雕花架上的书是簇新的,桌上堆积的信件封面墨痕老旧,是去年的。抽屉并未上锁,里面自然也装不得什么重要东西。
唯一值钱的只有那柄落渊剑了。
楚熹年干脆利落放弃了从这间屋子获取任何信息的念头,不再多看一眼。
谢镜渊不喜欢有人伺候,他咳嗽不断,皱眉用手撑着起身,正准备倒杯水,却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做了这些:“将军,喝些水。”
大抵谢镜渊瘦的厉害,楚熹年的手看起来比他还要有力一些。修长的指尖托着一盏天青色的茶盏,雾气袅袅,极是好看。
谢镜渊没接。
正常人遇上这门婚事,不说大吵大闹,但也绝不会如楚熹年这般满面浅笑。仿佛自己娶的不是鬼面阎罗,而是绝色佳人。
谢镜渊忽然攥住楚熹年的手腕,目光阴鸷毒辣,让人胆寒:“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房内没有下人侍候,楚熹年该吓得逃出去才是,然而他只是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提醒道:“将军,我手疼。”
谢镜渊一愣,下意识松了力道。
楚熹年将温热的茶盏塞到谢镜渊手心,依旧是那般斯文儒雅:“将军何故生气,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谢镜渊慢半拍落下手,难免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对方不痛不痒,而他无处使劲。
“你无错,我犯病而已。”
谢镜渊天生邪性,就那么一句话轻描淡写的解释了自己刚才的行为,眼皮子都懒得掀。他似乎料定楚熹年没胆子做手脚,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谢镜渊是男妻,按规矩本该是他伺候楚熹年才对,如今倒反了过来。
“今日天冷,将军好好休息吧。”
楚熹年再没有别的奇怪举动。他关切的替谢镜渊掖了掖被角,以看看午膳为由,找借口离开了房间。
廊下的屋檐挂着成亲那日用的红灯笼,在冷风中摇摇晃晃,红得惨淡。远处的观景湖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偶尔泛起些许涟漪,很快便消弥于无痕。
这座府邸死气沉沉,好似同谢镜渊一样病入膏肓。活人都难免沾了三分死气。
云雀一直守在门外,见楚熹年平安无事的推门出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她迈步上前,欲言又止的叫了一声:“公子……”
眼中难掩担忧。
楚熹年出言安抚道:“无事,我们去后厨瞧瞧,看看午膳准备得如何了。”
九庸持剑守在门外,一动不动,冷酷如渊。闻言看了眼楚熹年,又淡淡收回视线,继续守门。
云雀实在讨厌死了这个黑块头,吊着一张死人脸,活像一尊门神。若不是为了保护楚熹年,她才不会跟这种人一起守在门外。
等走远了,云雀这才小声对楚熹年抱怨道:“公子,此处实在不宜久留,方才守门的那个人身上血腥太重,只怕没少杀人。”
“谁?”楚熹年反应过来她在说谁,笑了笑,“你指九庸?放心吧,他不会做什么的。”
此人在《千秋封侯》中也算个不大不小的配角。如果说谢镜渊是太子的心腹,那么九庸就是谢镜渊的心腹。他于战场上被谢镜渊救回,此后认他为主,甘受驱使,后来随谢镜渊起兵造反的时候,死在了晋王手中。
谢镜渊的意愿,某种意义上就代表着他的意愿。只要谢镜渊不开口,九庸除了守门巡视,不会做任何一件多余的事。
云雀只得咽下满腹的话,只是她见楚熹年往后厨走去,到底没忍住开口道:“公子,您身份尊贵,何必去那种腌臜的地方。”
楚熹年只回了四个字:“好奇罢了。”
他确实非常好奇——对于谢镜渊的病。
在《千秋封侯》原著中,他确实写过谢镜渊重病这一情节,但却是因为战场以命相搏落下的陈年旧疾,而非什么冤魂缠身。
而如今谢镜渊每日咳血不止,眉宇泛青,唇色乌紫,血液发黑,更像是中毒之症。
楚熹年来的时候,曾经听过一些小道消息。据说谢镜渊的病已经持续了一年,刚开始只是头晕目眩,胸闷气短,后来便咳血不止,畏寒惧冷,遍请京中圣手无救。
一年,日益严重。
楚熹年只能得出慢性中毒这个结论,而下毒最简便的方式之一便是通过饭食。毕竟吃饭是人为了活下去,每天必做的一件事。
胖胖的厨娘虎背熊腰,正在后厨炒菜。她戴着一块布巾将头发包住,数斤重的铁锅铁勺在她手中好似轻若无物,杀猪切肉不在话下。
楚熹年在门外看了半晌,忽然开始有些相信云雀说这个府上都是高手的话了。他迈步走进去,一身雪色的白衫与周遭油烟显得格格不入。
后厨忙碌的仆役见状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便要下跪行礼,却又被楚熹年拦住:“无碍,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是过来看看。”
他温和有礼,笑时如春风拂面,语罢便真的站在原处观望厨娘炒菜,仿佛真的只是过来“看看”。
后厨的管事面色为难:“公子是贵人,何必贵脚踏此脏污之地,弄坏了您的衣裳可怎么是好。”
晋王和太子是死敌,严格来说楚熹年也是晋王那边的人。他无缘无故来到后厨这种敏感地方,万一偷偷下个毒做些手脚,实在没人担待得起。
楚熹年不理,反而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们的饭食也是在这里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