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可做罢了。”
容母对屋内的环境布置已然熟悉。她拉着容宣在桌边落座,不知察觉到什么,试探性问了一句:“姬凡那孩子呢,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
容宣闻言微不可察顿了顿,一时不知该怎么和容母解释他的身份,只能道:“他找到他的家里人了,近日怕是不大得空,改日我再带他来见您吧。”
容母听见姬凡找到了家人,面上不由得见了淡淡的喜悦,关切询问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家里人对他好吗?”
容宣敛眸,然后慢慢摇头:“不大好。”
容母闻言一顿,随即叹息出声:“我见他性子孤僻,心肠却又不坏,想必是天生的好孩子,后又不知经受什么被磋磨成了这般模样。你若得空,多去看看他,娘知道,他喜欢你同他说话呢。”
容宣闻言来了兴趣,凑上前问道:“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容母却又不说话了。她安静盘着自己手中的佛珠,一颗又一颗,意有所指道:“这世间哪儿有什么事是能藏得滴水不漏的呢,他藏不住,你也不见得能藏住。”
她好似看穿了什么,但并不点破,但情之一字,确实难藏。
容宣莫名有种被人看透心思的尴尬:“娘,我没什么可藏的。”
容母:“这种事本来就藏不住,也不该藏着。娘知道你外间有许多事要办,也不愿妄加猜测,只是莫要违背本心才好。去吧,忙你的去,我早就说过,不必天天来看我。”
她虽喜欢念叨容宣,却从不拘着他一定要在自己面前尽孝,语罢又叮嘱了几句话便让他离开了。
烟年公主与驸马大婚在即,整个京城都跟着热闹了起来,期间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插曲。原来汝陵郡王纳兰春上次挖坟种树之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太皇太后听闻先皇托梦,特意从病中强打起精神,专门传召他入宫问话。
纳兰春只能硬着头皮胡天胡地一通瞎扯,把太皇太后给糊弄了过去,临出宫前还得了一堆赏赐。可谓得了便宜还卖乖。
只是太皇太后病重老糊涂,周帝却不糊涂。尤其柳妃隔三差五便要在跟前抹一回眼泪,哭一哭自家的先祖,周帝便知东临侯府必然还没咽下这口气。
朝廷权术讲究平衡之道,更何况东临侯府的地位举足轻重,周帝免不了要安抚几分。他私下传召东临侯在内阁觐见,特意赏赐了一堆东西以做安抚。
“长宁家的小子不懂事,自幼便是这般混账。不过我朝以孝治天下,既是先皇托梦,连朕也不能干涉,只好委屈爱卿了。朕已命纳兰春于城北亲手栽树千棵,替宗室众人祈福,也算个不大不小的惩戒。”
皇帝屏退了宫婢,内阁一时只有他们两个。
东临侯虽已年近天命,鬓发霜白,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他是军侯,习惯全身披甲,看起来魁梧健壮。他听闻皇帝近乎和稀泥似的一番话,抬手行礼,鳞甲碰撞作响:“陛下既然如此说,微臣自当遵命。只是汝陵郡王以托梦之辞蒙骗君上,实在可恨,只罚他去城北种树未免也太轻了些。”
他是铁了心一定要收拾纳兰春,言辞间难免咄咄逼人。
周帝是懒散闲君,否则也不会丢着偌大的后宫和朝政不管,跑去修仙求道。依他看来,挖了祖坟也不是什么大事,凡人臭皮囊一具留着作甚,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再则纳兰春乃是奉了先帝之命栽树祈福,又是胞妹唯一的独子,小惩大诫也就罢了,还能真的砍杀不成。
周帝思及东临侯府日益权盛猖獗,心中已有不满,闻言皱了皱眉,听不出情绪的道:“怎么,要不要朕命人给爱卿一把锄头,爱卿也去将纳兰家的祖坟挖开如何?”
东临侯闻言低头:“微臣不敢。”
周帝道:“既是不敢,那这件事便就此揭过,再不许提。你也是长辈,何至于跟一群小辈过不去,京兆尹都判了无罪的案子,朕还能翻开重提不成?”
那日公堂辩驳,周帝也有所耳闻,容宣说的话算是戳中了帝王心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柳家再如何权势滔天,也是赵家的臣子,太上皇莫说想在自家地里种两棵树,就算撒泡尿也是应该的,什么时候轮到柳家人出来跳脚了。
不过有件事确实得征求一下东临侯的意见。
周帝从手边的奏折堆里抽出一份燕国使臣的来信,轻轻丢到桌上:“当初燕国战败,将储君送来为质七年,算一算日子,燕太子来了盛京已有六个年头了。燕国丞相修书一封,想迎他回燕,爱卿你看……”
东临侯闻言目光一阴,斩钉截铁拒绝道:“陛下,万万不可!”
周帝就知道他不同意,难免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朕知你为着独子阵亡一事心有不平,只是当初两国也签定了议和盟约,七年之后放姬凡归燕,朕总不好出尔反尔。”
东临侯听他提起独子阵亡之事,无声咬紧牙关,垂眸沉声道:“微臣并非是为了一己私仇,而是为了大周着想。燕帝如今年迈,膝下子嗣良莠不齐,为了储君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姬凡此人心思深沉,微臣听闻他的智计权谋乃大燕诸皇子之最,倘若放他归国,无异于放虎归山,还请陛下三思!”
一个蠢货在燕国登基,总好过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在燕国登基。
周帝原本没觉得姬凡心思深沉,但听东临侯这么一说,也觉得姬凡似乎不大简单。毕竟能在异国蛰伏隐忍数年,光这份心性就绝非旁人能有:“那朕该如何回复燕国使臣,总不能强行扣人,那样未免有失大国风度。”
周帝就是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东临侯见已经劝动他,俯首抱拳道:“七年之期尚且未到,现在就迎燕太子回宫未免为时过早。燕国已经休养生息多年,谁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再次开战进犯,总之绝不能放他回燕。”
他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扣下来,周帝焉有不应之理,抬手挥了挥袖子:“朕知道了,会仔细斟酌的,时辰不早,爱卿退下吧。”
东临侯闻言看了他一眼,只好拱手退出内阁,走到殿门口外面时却刚好瞧见两名长须道士捧着丹药盒入内。心知是给周帝敬献长生药的神棍,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引路小太监带着他往宫门口走去,东临侯不知想起什么,出声问了一句:“柳妃娘娘近日可安好?八皇子可安好?”
小太监躬身答道:“娘娘和小皇子一切都安。”
东临侯眯了眯眼:“那皇后娘娘呢?”
小太监闻言环顾四周一圈,压低声音道:“双胎本就不易,皇后娘娘自早年间产下太子与公主,身体就落下了病根。前几日吹了风,便一直缠绵病榻,瞧着也就比太皇太后强些。”
一个沉迷求仙问道的皇帝,一个纸糊灯笼似的皇后,怨不得柳家日益倾权。东临侯闻言抬眼看向天空,眼见乌云压顶,心想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日内阁之事很快便传到了姬凡的耳朵里。彼时他正在院内练箭,骤然听闻东临侯故意阻扰回燕之事,直接张弓搭弦,夹杂着破空声嗖一箭射穿了远处的靶子。
箭势强劲,箭头尽数没入靶子,只有尾羽尚且在剧烈颤动。
副将面露忧心,皱眉压低声音道:“殿下,太后那边传来消息,称三皇子已有夺位之意,且想进犯周国夺回失地,让您必须想办法尽早回去。否则届时两国开战,我们只怕处境尴尬。”
姬凡闻言用指尖勾住弓弦,缓缓拉开呈满月之势,弓弦因为绷紧到极致,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声音。他缓缓眯眼,目光中流露出冰冷的杀机,只淡淡说了五个字——
“先诛东临侯。”
不日,烟年公主与驸马燕凤臣大婚之事传遍各国,可谓盛世之喜。皇上与皇后赐下陪嫁,礼品拉了一车又一车,乃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
容宣原打算跟着姬凡去婚宴现场看热闹,但没想到纳兰春先一步找上门,直接拽着他去了公主府,美其名曰有福同享。
“皇帝舅舅这次可算是下了血本,连宫内珍藏的春山寒岁都赐了三坛下来。那可是百年美酒,常人欲观而不得见,我这次说什么也得去喝个够,可别说兄弟不照应你。”
容宣心想古代的酒度数能高到哪儿去。他坐在马车内慢悠悠摇了摇扇子,因着今日是参加婚宴,罕见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玉带锦袍,颇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意味:“听人说,你被皇上打发去了城北种树?”
纳兰春:“别提了,晦气!我回去还挨了我娘一顿板子,屁股现在都没好全。宫里来了两个阴阳怪气的死太监,天天盯着我去山上种树,一日十棵,我得种上一百天呢!”
容宣心想这是好事啊,后世如果编纂植树史,必有纳兰春一份功绩,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我与公主素不相识,贸贸然前去婚宴,是否不太好?”
纳兰春:“怕什么,婚宴上的阿猫阿狗多了去了,谁管我们呀。那些朝中大臣只派了晚辈去,都是一群纨绔子弟,凑热闹罢了,你以为是皇帝上朝,还得挨个核对名姓不成?”
容宣问道:“燕太子也去么?”
纳兰春:“当然去,他可是燕凤臣的主子,他不去谁去。”
说话间,马车已然到了公主府。只见宅院阔绰豪华,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纳兰春与容宣步下马车,命人把贺礼抬给管家清点,这才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好巧不巧,姬凡在他们前面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容宣入内之时,只见他坐在酒桌间,持杯与众臣寒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人也弃了惯穿的白衫,转而换上一身燕国皇族服饰,恰好也是蓝色。
纳兰春见状感慨了一句:“你说这燕太子可真沉得住气,我听说燕国使臣想迎他回国,却被东临侯所阻。我要是他早就气死了,哪里还笑得出来。”
容宣闻言微微一顿,随即想起原著中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目光复杂地落在姬凡身上,心不在焉的问道:“怎么,你在替他抱不平?”
纳兰春挠了挠头:“我就是觉得他背井离乡怪可怜的。我离了我娘几日就想得不行,他离了七年,应当也是想念父母的,皇帝舅舅老把人扣着不回去算是怎么回事。”
他是皇室中难得的赤诚人,只是在原著中因为太子与柳家相斗,后来死于东临侯之手,成为了朝政的牺牲品。
容宣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只能道:“……这世间之事有很多都是身不由己的,你以后就会明白了……不过也许不明白才是好事,你一直这样也不错。”
姬凡不经意抬眼,刚好瞧见容宣正站在不远处和汝陵郡王说话。目光落在他们勾肩搭背的那只手上,不着痕迹眯了眯眼,心想容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汝陵小郡王——”
容宣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下意识循声看去,却见姬凡正负手朝着这边走过来,条件反射把自己搭在纳兰春肩膀上的爪子缩了回去。
#要命,怎么被逮了个正着#
姬凡自入京中,甚少与人争斗,偶尔也会与贵族子弟外出狩猎饮酒,故而与纳兰春交情还算不错。他并不看容宣,目光落在纳兰春身上笑了笑:“小郡王,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纳兰春摆手:“什么好不好的,也就那样……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容宣容公子,那日比武招亲之时你们还交过手呢。”
姬凡淡淡哦了一声:“原来是容公子,孤记得你,少年英才,剑术超群,确实不同凡响。”
容宣一看姬凡这个样子就知道他肯定醋了,见四下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意有所指道:“在下也记得太子殿下,气度不凡,见之忘俗,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绝色。”
纳兰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虽然都是夸人的好词,怎么越听越不对味儿呢?尤其是容宣,怎么像在调戏人?
姬凡心中暗道油腔滑调,面无表情瞥了容宣一眼,随即借口不胜酒力,转身去了宾客休息的厢房里。
纳兰春从旁边的果盘里抓了一把花生,分了容宣一把,一粒一粒的往嘴里丢,盯着姬凡的背影疑惑出声问道:“咦,他怎么走了,是不是你惹他生气了?”
容宣反问道:“我惹他生气?我字字句句都在夸他,哪里惹他生气了?”
语罢又问道:“驸马公主未到,厢房在哪儿,我先去躺会儿。”
纳兰春狐疑皱眉:“刚来就躺,你也不胜酒力?”
“我不胜花生,”容宣轻挑吹了一声口哨,直接把手里的花生扔到了他怀里,“我有个老毛病,看见别人吃花生就犯晕。”
他语罢也没问纳兰春,找了个家丁问路,直接去了姬凡所在的厢房。门口的护卫也不知是不是得了吩咐,并未拦他。
容宣避开众人推门进屋,就见姬凡正坐在桌边自顾自斟茶,他随手拖了张矮凳坐在旁边,饶有兴趣问道:“生气了?”
姬凡瞥了他一眼:“既知我会生气,又为何要与旁人勾肩搭背?”
容宣总不好说自己是想起原著中众人的结局,心有唏嘘一时感慨,斟酌片刻才问道:“我听说东临侯在圣上面前阻碍你回燕之事?”
“意料之中。”
姬凡垂眸抿了一口茶水,勾唇轻笑一声道:“一人阻,便杀一人,万人阻,便杀万人,杀到最后,便无人敢拦了。”
他情绪虽无起伏,可黑化度却悄无声息上涨了3%,可见心中仍是带着阴沉。将近七年的蛰伏隐忍,没有谁能够轻飘飘放下。
容宣见状心中忽然微微刺了一瞬,那是一种很细微的感觉,不算疼,却又挥之不去。他竭力忽略那种感觉,伸手把姬凡拉到自己怀里坐着,像从前耳鬓厮磨一般,将他抱得很紧很紧,叹了口气道:“你总该记住,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日后无论做什么,都有我帮你。”
姬凡心中应当是极恨的。燕国此时倘若征兵进犯,无异于将他当做弃子,置他安危于不顾。而周国却又毁弃盟约,对他回燕之路多加阻拦,实在是进退皆难。
【叮,请宿主注意,反派黑化度已经降为49%】
姬凡听见容宣的话,不知怎的,心中笼罩数年的孤寂感忽而淡了下去。他抬眼看向容宣,漆黑的目光柔和了一瞬,嘴上却仍是说道:“你最爱撒谎骗人,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容宣亲了他一下:“骗你是乌龟王八蛋,行不行?”
他亲一下便想离开,谁料却忽然被人扣住后脑,被迫深吻了下去。姬凡舌尖灵活柔软至极,他勾弄着容宣的唇齿,百般挑逗,最后气都喘不过来了这才缓缓分开,一条暧昧的银丝也拉断了开来。
姬凡又吻了容宣一下,低声笑道:“你本来就是乌龟王八蛋。”
容宣挑眉:“怎么,你给我戴绿帽子了?”
他们以后如果结婚了,那姬凡就是婚姻过错方,他有权要求赔偿。
姬凡坐直身形,闻言睨了他一眼:“你倒是真敢想。”
容宣也不逗他了,忽然想起昨日之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姬凡,将事情原原本本和他说了一遍:“我记得那乞丐右脸有颗黑痣,男子,二十出头左右。你帮我寻一寻,否则我爹只怕是睡不着觉了。”
谁料姬凡听闻事情经过,淡淡挑了挑眉:“那便不必猜了,靖州灾银一案是东临侯幕后指使,甄元仲当初便是被他派去的人灭了口,逃了一个会武功的家仆。那乞丐既有甄元仲的血信,想必便是那个逃走的仆人了。”
容宣皱眉:“可他为什么要将证据递给我?”
姬凡笑了笑,心想容宣也有犯糊涂的事:“靖州灾银一案,所有涉案官员俱被处斩灭口,只有你爹逃了出来。他一个小小乞丐,自然无力翻案,可留着书信又是个祸患,倒不如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你们,也算尽了对甄家的最后一份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