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玉将此话听在耳中,面无惧色,倒仍旧是一派讥讽的笑容,“没想到堂堂平北王也要学起酷吏的做派了。刑不上大夫,您这般对我,就不怕凉了士族的心?寒了肃王的心?”
宋暮道:“那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对你才不至于凉了士族的心呢?寒了肃王的心?”
魏玉没想到今日宋暮会这般好说话,他稍微一怔,竟有些看不懂宋暮的来意。
他盯着宋暮,“我本无罪,任殿下怎么审。一张白纸上也不可能找出点墨来。”
宋暮并不显露情绪,只慢慢的说道:“你认为我不敢杀你。是吗?”
魏玉的身体向后一靠,摊平了双手,坐的懒散,这一番动作牵动身上的铁链,敲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如今刀在殿下手中,我不过一粒微尘,任由殿下处置。”
若宋暮真的要杀他,应当早都就动手了。
这些天虽上了刑罚,但始终都没有真如南欢所言那般上宫刑,更没有重刑。
“好一个任我处置。”宋暮负手而立,长睫低垂,瞥来寒凉一眼,“魏公子是不是以为只要你一句话不说,我便什么都查不出来。你魏氏的子弟迟早都会将你救出去?”
“我不懂,殿下究竟是想要查什么。”
魏玉话音微顿,眯了眯桃花眼,薄唇微勾,“哦,殿下是不是想知道当年我与囡囡年少时曾一起做过些什么,又互送了些什么诗词?还是说,殿下想知道当年囡囡从宫中回来是如何评价你的?”
“你想用这些激怒我。可惜,眼下被南欢所憎恶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以为我会在乎你说的这些吗?”
魏玉的神色一僵。
宋暮面上神色很淡,“今日来,我本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但你实在是冥顽不灵。”
魏玉定下神来,料定宋暮这话不过是诈他。
他抬眸冷笑一声,“机会?殿下大可不必给我机会,有什么要使的,我都接着。”
这么一句话提高了声音,想要提振气势,但他嗓子却早已经哑了。
宋暮步伐缓慢的在牢狱内走了两步,阴影自上而下的将魏玉笼罩其中。
“你们坐罪流放的这几年,有几人真正流放到了北州,又有几人脱逃。你做了什么,你那位好叔叔又做了什么,肃王因何而嫁女。魏玉,你以为真的没人知晓吗?”
魏玉脸上的冷笑变得僵硬,有些端不住了。
宋暮侧眸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冷冽如冰,“吴宜,去将门口的人带进来,也让魏公子瞧一瞧。”
吴宜领命称是,转身离去。
牢房之中便只剩下魏玉与宋暮两人。
魏玉听宋暮将话讲到这般地步,又见对方这般从容的态度,心知对方多半是有备而来,只是他不知到宋暮到底知道多少,一时心中难免敲起鼓来。
要是那些事情全被翻出来,恐怕就不仅仅是流刑这样简单了,真要落个身首异处,桩桩件件牵出来他的那些族亲也逃不过去。
这一次恐怕是要比几年前还要严重的多,不知多少高门又要家破人亡,血流成河。
他心头一沉,脑海中却又想起南欢的面容,原本沉重的心情又添上几分苦涩。
他筹谋多年,隐忍了这么长时间,却最后因着心爱之人一败涂地。
这些年,他提防的人太多,就连对她也没泄露过分毫踪迹和谋划。
这一趟回京实在是莽撞,却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般情景下,他再来一次恐怕还是会想要赶回来再见她最后一面。
只是他想要带她离开,却没想过她对他已经没了情思。
那一日在望月山上的掷镜所言,他只当是她一时气话,不愿意相信她竟然真的要与他恩断情绝。
他以为她会一直等着他,等到天荒地老。
她对他的情意,就如同磐石,世事变化也无可转移。
直到在王府见到她与宋暮同塌而眠,才知道那些想法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这世上再坚固的情意,也禁不住这般消磨。
他负她良多,又怎能奢求她仍对他心存情意。
囡囡从来都不是温柔到百依百顺没有任何脾气的性子,更非受辱也笑着容忍的痴傻之人。
他倾慕于她的风骨凛然,更得意于她对他的情根深种。
她为了他已经改变了很多,是他没有珍惜。
只觉得一切都来得及,她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皎月独照,已是令世人艳羡的厚爱。
她原本就是求娶者如过江之鲫的女子,若非一腔真心全给了他,怎么会没有第二个选择呢?
想到她已为他人妻子,他心痛难忍,却又不免想到当初她得知他另娶时是否是同样的心情?
负了的情意用命来抵倒还好说,可这事情牵出来要死的绝不止他一人,那些宏图大志也只能转瞬成空了。
世事弄人,他落进了宋暮的手中,能做的就是咬死不开口。宋暮若是真知道了什么,只能说明他早对他们虎视眈眈不止一两日。
魏玉长叹一口气,徒生出几分悲凉,只能寄希望于事情还没遭到他所想的那般地步。
牢狱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魏玉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眸看去。
阴暗的牢门被狱卒拉开,门上缠绕的铁链互相碰撞,刺耳的声音在空荡阴森的监牢里一圈圈回响。
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他其貌不扬,穿一身藏蓝的袍子,进门便诚惶诚恐的向宋暮行了一礼,“小的见过王爷。”
宋暮,“起来吧。”
魏玉的目光凝在这人的面上,仿若受到重击,目光中最后一点藏得很好的锐芒也黯淡下去。
宋暮,“魏公子瞧瞧看,此人你可识得?”
这人转过身,面对魏玉,面上闪过一线愧色,眼见着魏玉的惨状,神色复杂的低头低唤了一声,“大公子。”
魏玉闭了闭眼,“不必再说了。你们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宋暮转身,衣袖上金线刺绣出的盘蟒流转着光彩。
“宋暮,我今日并非败在你手!而是因着我心中对囡囡有情。”
魏玉话音微顿,语气艰涩,“你娶了她,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宋暮停下脚步,“这话用得着你来说?”
他转过身来,看着魏玉眼神冷的瘆人,“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你魏玉。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男人,装模作样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南欢这辈子吃的苦全要算在你头上。我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你,将你那颗心掏出来瞧一瞧,长得到底是人心还是狗心。”
他冷眼瞧着魏玉那张丰顺俊朗的面容,想起几年来南欢无数次悲伤落泪,只觉胸口中燃起一把火,熊熊燃烧直往头顶蹿。
本没有这般恼火,只是此刻听到魏玉竟仍好意思舔着脸说这般话,方才激怒了他。
“她是我的妻子,我若不是想要与她恩爱情长怎会娶她。我会与她白头偕老,让她享尽富贵尊荣。你大可放心,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魏玉一样混账无情。”
宋暮压住心头杀意,甩袖离去。
魏玉看着宋暮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的想起什么,张开口,不假思索的问道:“囡囡的身体好些了吗?”
只是可惜,那人已经走远,只剩下他的声音在空荡阴森的牢房中激起盘旋的回音。
没有人会再回答他。
第六十二章
人方出内牢, 便迎面撞上王府的太监。
“哎呦,殿下。可算找着您了。太后召您入宫, 懿旨传到王府, 王妃正在府中等着呢。您瞧现在是先回府还是先入宫?”
宋暮脚步一顿,面上神色沉着,“不急, 先回王府。”
马车一路驶过长街,回了王府。
宋暮走下马车,府门前守着的人便迎了上来。
南欢抬眸见他,漆黑的双眸漫开波澜。
这么些天, 她喝了药便困乏,多时都在榻上静养。
早间又不必如其他妇人一般要晨昏定省的去给婆婆请安, 只管自己睡到几时便是几时, 往往南欢醒来时日头已高。
宋暮不在府中,晚上她倒是睡得早,宋暮又回来得晚, 两个人的时间总是错开。
细细算来, 两个人已是多日未见了。
此时见到宋暮, 南欢不自觉唇边勾起了一抹笑容。
一日的暴晒, 眼下地面仍是烫的, 刚一出马车便扑面而来一股热浪。
宋暮眉心微皱, 一眼扫向站在一旁的全安,“外面这般炎热,你是疯了不成?将王妃从屋子里拉出来,让王妃在这里等。”
全安面色一紧, 额上沁出汗水。
心道这哪是他将人给拉出来的, 这不是王妃自己个愿意吗?
王爷平素也没有这般不讲理, 怎么遇上王妃的事情就开始不讲道理了呢?
南欢抱住他的手臂,笑道:“哪里我就体弱成这般,连点太阳都晒不得,又不是冰雪堆得人,日头一照便化了。”
宋暮垂眸瞥了一眼她压在自己红锦袍袖上的手,手掌连着腕子,日光下雪白莹润,便说是冰雪雕出来的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侧过身,声音低了下去,“今日的药吃过了?”
南欢察觉到周围仆从隐晦投来的目光,对于在王府的门口大庭广众之下跟宋暮咬耳朵,还是感觉有些面热。
“吃过了。”她轻轻侧过头,牵着宋暮的手,拉着他往府中走。
两个人并肩迈过门槛,往里走了一段路,仆从远远的坠在二人后面。
南欢向身后看了一眼,眼见着仆从都在七八米之外绝对听不清二人说了些什么,这才放心。
“殿下身上有血腥味,方才是去见魏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