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些难受,但这样的难受显然是没法和曹书说的。
他就沉默着低着头往里走,这么晚了,四叔这边却还是灯火通明,推开门就能看到他坐在书案后面清隽挺拔的身影,他的桌上永远放着高高的一沓公文,处理完这批还有下一批,仿佛永远都忙不完。
“四叔。”他低声喊人。
“嗯。”赵长璟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手里的公文,“坐吧。”
“是。”
赵九霄从前每回来赵长璟这,总是声音轻快的,带着高昂的情绪,可他今天实在没这个心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的脑子很乱,心里却空空的,带着少有的茫然。
他寻了个位置坐下,思绪却在放空。
他不同往常的声音和异样终于引得赵长璟抬起头了,本以为他是心里不舒服,目光却在触及他脸颊的时候一顿,他看了一眼曹书,曹书在一旁用口型无声说了“大夫人”三个字,赵长璟沉默一瞬,开口,“先去上药。”
赵九霄眼睫微颤几下后回过神,忙道:“四叔,不用……”
赵长璟抬手冲他挥了下,“去吧。”而后继续垂眸翻看公文,没再看他。
第8章
赵九霄被曹书带到一旁去上药,出来的时候,赵长璟已经没坐在书案后面了,而是握着一盏茶站在轩窗前,暖色灯火之下,他一身紫衣,静默而立,在这燥热的夜里,竟让原先烦乱不已的赵九霄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从他这个视角看过去能看到四叔闭着眼睛,院子里的灯照进来,在四叔的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君子如玉。
赵九霄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个词。
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的时候,就想到了四叔,他觉得这世上只有四叔才称得起这四个字,君子如玉,温润而泽……只是这位君子此时脸上有着十分明显的疲惫,映着头顶忽暗忽明的灯花,赵九霄能看到他眼下藏不住的两抹青色,灯火照映的肤色很白,也就衬得那抹青色越发明显了。
“好了?”男声低沉。
赵九霄才发现就在他恍然的这会功夫,四叔已经睁开眼朝他看过来了。
“嗯。”他点了点头,上过药的脸颊清清凉凉的,已经没那么烫了,只是痕迹犹在,赵九霄以为四叔会问他发生了什么,却只听他说,“过来,我看看你的棋艺增进了没。”
平铺直叙到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却让赵九霄无端松了口气,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还未下雨,乌云也还没有移开,星月全被隐藏在那一团团的黑云里面,叔侄俩面对面坐在凉榻上。
琴棋书画,赵九霄也就棋艺还算不错,大概是下棋就跟打仗一样,他打小就喜欢缠着四叔陪他下棋,只不过小时候四叔更喜欢陪顾姣玩……顾姣,他怎么又想起她了?赵九霄皱眉。
“到你了。”
赵九霄听到赵长璟的声音回过神,他忙应了一声,把脑中的思绪抛出后才看向棋盘。
赵长璟说下棋就真的只是下棋,并未多说一句别的话。
每一个会下棋的人都有自己的棋风,而赵长璟的棋风就如他这个人一般,慢悠悠的,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却在无形之处撒下大网,一点点,一点点,在对方还没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人逼到退无可退了。
至于赵九霄——
他的棋风也如他这个人,上来就急于进攻,这样的棋风霸道、势不可挡,会让对手措手不及,但也很容易暴露弊端。
没有意外的,还是赵九霄输了。
倒也心服口服。
他这一手棋艺就是赵长璟教的,败给自己的师父,不算丢人。赵九霄读书不行,但每次下棋都会总结自己输的原因,他这会凑到案前,拧着眉头看棋局,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偶尔碰到几处自己难以理解的还会问赵长璟,听人回答之后就如茅塞顿开,浓黑的眉眼也慢慢带了几分笑。
他兴致勃勃,一时忘记自己才挨过打,看着赵长璟说,“四叔,再来一局!”
说着就要整理棋局。
赵长璟却握起茶盏,淡声,“夜深了,不来了。”
赵九霄看了一眼堂中的滴漏,都快子时了,的确很晚了,四叔不是他,明日还得处理公务。赵九霄虽然不舍,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他继续收拾棋盘,心里那些不满、暴躁和茫然的情绪也因为这一盘棋消散了许多,犹豫一会后,他开口询问,“四叔,您找我过来是要与我说什么?”
四叔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即便他从书院回来也很少能够瞧见他,有时候他睡着了,四叔还没回来,等他醒了,四叔又去上朝了。
贪墨案还未彻底了结,桌上的公文也还压着那么一沓,他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四叔找他过来就是为了找他下棋。
下棋……
大概是看他脸上的伤,想安慰他下吧。
“我听人说你今天过家门而不回。”赵长璟也没跟他拐弯抹角,直接问他。
赵九霄手上动作一顿,他低着头,声音也低了一些,“我娘说的?”
赵长璟说,“路过园子的时候,听绯如和顾家那丫头在说这事。”
“阿如?”赵九霄抬脸,诧异之后又皱起眉,语带不满,一脸烦躁,“有她什么事,她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他知道阿如和顾姣不对付,如果是她开口,肯定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两句话了,估计还要添油加醋说些有的没的,那股子烦躁的情绪又一次腾升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顾姣知道他离开的事了,他攥着棋子沉默了半天才开口,“她没事吧?”
赵长璟捧着茶盏,淡声问他,“你觉得呢?”
赵九霄抿着唇没有说话,想也知道,她怎么可能没事?那个丫头打小就爱哭,估计知道这事又要委屈的掉眼泪了。小时候每次看到顾姣哭,他也烦,但烦的是不知道又是哪些王八蛋招惹她了,现在——
现在他其实已经很少看到她哭了,甚至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他总躲着她,说不出原因,其实有时候他也挺想她的,偶尔在街上看到一些小物件,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顾姣肯定喜欢”,可每次看到顾姣,听他爹娘、祖母说着他们的亲事,他又觉得烦。
心烦意乱,莫名其妙。
胸腔里像是被人堵了一大堆东西,透不过气,可真要问他烦什么,赵九霄又回答不出,是烦顾姣又来找他了吗?好像也不全是,如果没有那些哄闹声,他其实并不介意和顾姣见面。
上回带顾姣去爬山,带她摘桃子,看她手里沾了一手毛,皱着鼻子的时候,他还挺开心的。
他就是烦那些人一个劲地起哄,烦他娘总逼着他跟她见面,他是不讨厌她,但也不想这么早就成亲,尤其还是被人逼着的那种。
“四叔,你也有过吗?”
他这话没头没尾,赵长璟看他,“什么?”
赵九霄往前一摊,双手枕在案上,脸就埋在胳膊上头,闷着嗓音说,“就是被人逼着成亲这种。”
“有过吧,忘了。”赵长璟的确记不大清了。
他也是打小就有了婚约,原本到年纪就该娶妻,可他爹忽然病逝,他本来中了状元要入仕,因为他爹的缘故只得暂缓,加上那时朝堂的环境也不算好,索性便去外头游历,等游历三年期满回来,守孝也结束了,原本和沈家的亲事得提上日程,可沈湘君却不知道患了什么怪病忽然病逝。
其实当年离开的时候,他就和沈湘君说过。
那个时候沈湘君早就过了及笄,他怕耽误她,便向她提议取消婚约,不过沈湘君没同意,他对沈湘君没有多少感情,但有责任,她无怨无悔等了他三年,那么她离世,他自然也不可能随便再娶一门妻子。
正好那阵子宗裕登基,他也挺忙的,一来二去耽误下来,到现在,他娘虽然偶尔还是会提起,但也就是提起罢了。
都到他这一把年纪了,再被人逼着成亲也不像话。
而且他若不想做的事,谁逼他都没用。
赵长璟没说这些,他放下茶盏,问赵九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赵九霄摇头,“不知道。”他怕四叔以为他在搪塞,坐直身子后又接了一句,“我是真不知道,四叔,我心里很乱,我知道不该迁怒到她身上,我也知道她来找我挺正常的,但我就是烦,我也不是烦她,我也不知道我在烦什么,我就是烦,烦死了。”
“那你是不想娶她?”
“我……”
赵九霄张口,他以为自己会应得很痛快,可看着四叔那双沉静的凤眸,他却忽然有些卡壳了,脸上表情变幻几番,最后还是颓然地低下头,手指捏成拳头,他低哑着嗓音说,“我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定了亲,我要不娶她,她肯定会被人议论的。”
他不希望她被人议论,也不想看她哭。
可他也不想就这样成亲。
他不想自己以后的人生都被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头快要炸了,他烦得挠了好几下,最后才语气烦闷地说道:“我就是不想总是被人逼着去做什么。”
“那就去找她们好好聊下,找你娘,找那丫头,你有什么话就直接去和她们说。”
“我说了。”
“怎么说的?”赵长璟问他。
怎么说的?
赵九霄一愣,能怎么说?嘴皮一掀,嘴巴一张,不就说了吗?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赵长璟,待看到那双熟悉的凤眸,他好像有些明白四叔的意思了,他是怎么说的?每次面对他娘都是沉默逃避,真逃避不了就反抗,然后就像今晚一样闹得彼此都不痛快,至于对顾姣,那就更没怎么说了,顶多就是一句“你别跟着我”、“你烦不烦”,这样想起来,他那些说还真的挺废的,什么都没解决,最后弄得别人不开心,自己也不爽。
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赵九霄,这会却满脸颓然,声音都变得低落了许多,“四叔,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都十八了,却连怎么沟通都不会,四叔就不会这样,记忆中四叔好像做什么都是漫不经心、游刃有余,读书的时候在书院被人追捧,第一次参加科考就一举夺魁,虽然因为祖父的缘故暂缓入仕,但后来入仕照旧受人尊敬,如今不足三十登上顶峰。
都姓赵,可比起四叔,他实在差的太多了。
“有用没用,不是通过别人来定义的。”桌上棋局还未收拾完,赵长璟接过他未完的活,一粒一粒,黑白分明,“明天好好和你母亲聊一聊,把你想说的,都说给她听。”
“她要不听呢?”赵九霄蹙眉。
“你试都没试,怎么就知道她不肯听?”赵长璟抬眸看他。
赵九霄被他说的哑声,四目相对,还是他先垂下眼眸,他攥着手指沉默半响,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明天会和她好好聊下的。”夜深了,子时已经过半,又是新的一天了,赵九霄怕耽误四叔歇息,帮着收拾完棋局后起身,“四叔,那您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嗯。”
赵长璟没拦他,目送他离开,想到什么又说了一句,“今天顾家那丫头和我说了一句话。”
赵九霄转身,“什么?”
他又开始拧眉了,无端的烦躁再次涌于心头,他以为顾姣是跟四叔告状。
“她让我别跟你祖母还有你母亲说这件事。”看着少年怔忡的目光,赵长璟语气淡淡,“你母亲瞒着她,她怕你母亲知道后为难,更怕你受罚。”
“好了,”他言尽于此,抬手做了个走吧的动作,“回去好好想想。”
……
曹书坐在外头嗑瓜子,听到身后的动静,他侧头看了一眼,瞧见俊逸少年神色恍然,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挑了挑眉,拍掉手里的碎屑站起身,“走了?”
赵九霄点了点头。
他心里乱糟糟的,也无暇去回答什么,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往外走。
曹书目送他离开才走进房中,看到自家主子又坐在书案后头看起公文了,他拧眉,“您这是真不要命啊,上回石大夫说了什么,您都忘了?”
“无事。”
赵长璟头也不抬,继续翻看手里的公文,偶尔还会拿起一旁的朱笔在上头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