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杂志已经由半月刊、月刊,逐渐拖延到了双月刊,这并非杂志社不愿意多为加印,实在是出版的杂志在市场遇冷,愿意订购的读者一少再少,让他们即便是印刷了也卖不出去。
为此,全社上下所有人都愁眉苦脸,杂志社的主编邹崇文更是急得满嘴火泡,整宿睡不着觉。
一大早,他就将全社的人召集到了一起,紧急召开了一个商讨会,怎么着也得拿出一个解决办法,不能坐看杂志走向没落。
邹崇文连番熬夜熬得一脸青黑,此时正大口喝着热茶提神,他声音低哑地开口道:“大家也别干坐着了,眼下咱们杂志一日不如一日,都说说,有什么好主意?”
脾气直率火爆的老张,当即就忍不住话匣子,噼里啪啦地着急说道:“我看我们的杂志也不差,思想性、文艺性一点不比别人低,就是现如今的人都不识货,一味贪得那些粗浅直白的,才导致我们的杂志曲高和寡。”
他无奈地喟叹了一声,颇觉得有些可惜。
他说完之后,不大的房间内骤然一静,所有人的脸上都各有思量,沉默不语。
眼见气氛又冷落了下去,没有一点的生机和活力,在杂志社年份最长的老刘头不由清了清嗓子,引来了众人的注意力。
“曲高和寡的原因,肯定是有的。”听他这么说,众人提起的精神蓦然又松懈了下去,以为他也是要重复老张的意见,别无新意。却想不到,他的下一句话恰似一连串的反问,连环炮一般发问了出来。
“可古代人的东西立意高不高?四书五经,哪一样不是立意高远、格调极深的不凡作品,都可谓是大家之作,值得流传百世的绝学。但是不说普通人,就连我们在座的诸位,现如今能直接背出来的有多少?大家说说看,谁能完整地从头到尾背出来一篇,我第一个服他!”
老刘头的一声震喝,像似一声沉重的警钟,重重地叩响了所有人的内心,猛地让人精神一振,振聋发聩。
老张听出了他话里对自己的反驳之意,眉头蹙了蹙,张口说道:“小唐,你不是中文系毕业的吗?来,检验检验你的功课,背上一两篇给老刘头看看!”
霎时间,整个房间里都响起了一片笑声,不乏有人给唐棠加油鼓劲,蹿动她当场表现一下的。
唐棠笑了笑,委婉地拒绝了,没有强出这个风头。“诸位前辈在前,哪轮得到我这个小卒子来逞能啊?更何况我这底气也不是甚足,老刘头,我今晚就回家抓紧时间温书去,保证过两日就到您前面给背上一篇!”
她的话音一落,众人就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声,老刘头更是指着她笑得肚子都疼。“你这个狭促鬼,行,我等着!”
看到现场的气氛活络开了,人人脸上都有了一点轻松的摸样,主编邹崇文却是依然脸色沉重,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曲高和寡不好?”
他的声音一响起,诸人瞬间都敛了笑容,静静地等待着老刘头的回答。
老刘头肃正了脸色,正色说道:“不是不好,而是不合时宜。如果是在学术研讨会的场合,自然是诸如此类的佳作大有所为,但是放到群众面前,他看不明白吃不透,也怠于花心思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研究,怎么可能真正喜爱我们的作品?”
老刘头说的一针见血,但是听到众人的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滋味。
他们一向自诩编辑作家,好歹都是文人沾边的行业,当真是打心眼里喜欢钻研文学艺术作品,难不成真的让他们放弃身段写那些市面上的通俗小说?那可不就是背离了他们的初衷?
老张当即沉住了脸色,尖锐地指出道:“我们《百花文艺》可不是那些随波逐流的东西,你瞧瞧现在什么人都敢办杂志,没有出版资格的社也敢硬套着丛书的名义办刊,好的孬的都凑到一块了。越是在这种泥沙俱下的洪流中,我们越是要坚定自己的立场,可不能当墙头草!”
老张的话掷地有声,刚硬地像是一块铁坨子一样,狠狠地砸进了所有人的心里。他说的没错,写文之人不就是要有这么点坚如磐石的气节吗?
然而,老刘头却不以为然,冷声道:“我佩服你的骨气,可是眼下群众不买账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杂志社停刊倒闭?”
瞬间,就将所有的坚持像是肥皂泡一般戳破,一时间大家被老张鼓动得热血沸腾的劲头,又都冷却了下来。
老张不服气地狠狠哼了一声,转头坐到了一边。
见状,主编邹崇文径直问道:“老刘头,你有办法?”
老刘头沉声叹了一口气,道:“就一个字,改。”
“怎么改?”大家伙全都是一头雾水。
“群众喜欢什么,我们就写什么。”老刘头说得简洁,但众人微微沉默之后,又猛然爆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这怎么能行?”
“就是啊,这管用吗?不和市面上的杂志一样了吗,哪还有什么我们自己的特色在?”
“随波逐流,最终只会被浪打翻!”
一时间,众说纷纭。眼见屋里吵成了菜市场一般,邹崇文不禁烦闷地脑袋都快炸开了,只觉得屋子里面憋闷地让人窒息。
他猝然起身,推门向外走去,一直走到楼顶的天台上,才感觉自己的肺部得到了喘息。
身后,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小唐,是你啊!”邹崇文沉默地吸着烟,蓦然睁眼问道,“你说说,你怎么看?”
第91章 85¥
邹崇文年过四十,成年累月的烦愁之下,眉心间印刻下了一道深邃的皱纹。
在他深沉的目光之下,唐棠坦然笑道:“我感觉老刘头说的有道理,领导人曾经说过文艺是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的,早就给文艺和群众之争定了基调。”
唐棠这话一出口,邹崇文的眼神蓦然一深,凝视着眸子望向她。他轻抬了一下手指,烟灰落到食指上,却是浑然不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唐棠便淡然接着道:“这是其一。其二,目前我们杂志社的窘境,已经充分说明了现在的办刊方式在社会上吃不开。群众不认可,就是对我们最直截了当的回应。”
这点邹崇文如何不知?
最近这些日子,他已经听过无数楼上楼下、同行业外的人对他点出过杂志的问题,一股气八股气不说,更是没有丝毫的新意,让人觉得暮气沉沉,恍若十年前的作品。
这样创造的东西,如何能得到群众的喜爱?
他深知,六七十年代的那场动乱不单单是禁锢了许多人的前途,更是固化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将他们头脑中的想法全然停留在了过去的那个时空,不敢胡思乱想,更是不敢标新立异,生怕为自己和家人惹上一点点地麻烦,最终重蹈被人批斗的覆辙。
这何尝不是一种倒退?
邹崇文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越发觉得自己有些无可奈何。时代的洪流已经源源不断的向前行驶,但是屋子里面不少人的想法已经彻底地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小马拉不动大车,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能扭转屋里面那么多人的看法吗?他还有能力,有时间来彻底转变杂志社日暮西山的局面吗?
霎时间,邹崇文思绪乱成了一团麻,忽而听到耳畔有一个声音说道:“主编,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当不当说?”
他蓦然惊醒,思路回到了唐棠身上,湛然肯定道:“说。”
“现如今社会上各式各样的文学期刊不少,其中以小说类的作品为最,占了百分之七八十的比例,读者也最是喜欢情节紧凑、高潮迭起的小说作品。其他的,便是散文和诗歌类的作品居多。”
她寥寥几句,就将期刊行业的情形说得清清楚楚,可见是平日里了解颇多,下了功夫。邹崇文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地给予了肯定。
他接续问道:“那你的主意是?”
唐棠轻笑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们也写小说,但是写的是不一般类型的小说。”
邹崇文听了她的话,面上的神色微怔之后,紧紧地凝重了起来。他没说可与不可,深思了一会儿,直接拍板道:“你先写出一篇来,直接拿给我过稿。明天早上就拿出来,能不能做到?”
现在已是早上十点,到明天早上八点上班,还有二十二个小时。看起来很充裕,但是要想拿出来一篇能够上稿的作品,要构思、揣摩、攥写、润色,种种工序下来,只能赶着与时间赛跑。
平日里,杂志社的编辑们谁不是三五天才磨出一篇拿得出手的作品?眼下,让唐棠在二十二小时之内就做到,岂不是强人所难?
但唐棠心知,这是一个机会。
她断然应了下来,“能。”
等邹崇文整理好心情重新推门进屋里之时,只见先前吵得热络的众人已经失去了精气神,各自疲懒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着茶杯缄默地啜饮着茶水,硬生生地没了一点朝气。
明明众人的年纪都还不算七老八十那么大,但偏偏都暮气沉沉地像极了老年人一般。
邹崇文看到此景,连一个生气的欲望都没有了。他猝然推开屋子的大门,“砰”地撞在墙上发出了一声巨响,立即让众人惊得一哆嗦。
只见他疾步快走到中央,深沉如水的目光严厉地扫视了周围人一圈,震得众人心神俱惊,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