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显然是个常在官面上走的,见了瞿凝一个女人坐在上首,下头一溜的官员,心里头虽说是有几分膈应,但并没露出寻常人见官时候的畏缩,反而是故作潇洒的拱了拱手:“小民姓肖,单名一个理字,家里开一家小店为生。平日里也算是乐善好施,与人为善,这草菅人命一说,小民实在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东子方才说奸杀一事,是眼眶几乎要瞪得暴烈,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一番话说的含冤带怒,却缺了几分条理。哪里比得上这个肖理,面目斯文,举止合适,哪怕鼻青脸肿,这说起话来还是带着几分让人不由自主就想信服的斯文,堂上堂下正直的官员就开始不由自主的皱眉头,只怕少夫人忽然动了什么所谓妇人的慈悲说白了就是妇人之仁,真被这人花言巧语所骗,放了他走。
“放屁,放屁!”东子已经在旁边大声咆哮了起来,哪怕是被两侧拉着也拼命的扑腾着,“谁不知道你肖理是一头衣冠禽兽?往日你搭着日本人,借着和他们做进出口贸易,为所欲为,祸害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亏你还敢说自己乐善好施……”
肖理整了整衣冠,理直气壮的反口道:“我是和日本人做了买卖,但也不过是为了糊口而已,何况东三省,哪一条哪一款,写了不许和日本人交易?”他转回身来朝着瞿凝一揖,“当然,若哪一日少帅颁布法令不许和日本人做买卖,那小民就算是饿死,也断断不会再和他们有丝毫往来,但在这之前,小民实在是想不到,我做的哪里有错!”看瞿凝只笑而不语,他越发说的口沫横飞起来,“何况往日要造桥铺路,捐钱助军,小民都是最踊跃的,去年要求给军队捐款,小民还因为捐款数额得了奖章呢!”他说着指了指自己长衫上挂着的一块亮晶晶的牌子,挺直了胸脯,“这东子兄弟的死,我也觉得很遗憾,但因着死了亲友就丧心病狂胡乱攀咬指正他人又说不出证据的,小民却断断不敢认这桩事!”
瞿凝这时候心里已经有了谱。
不怕人家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
这时代里头,像面前这个肖理这样,有文化有知识,但偏偏做了卖国贼的,怕是一点也不会少。这些人就因为有知识,哪怕是祸害百姓,也晓得找大树来给自己遮丑。
这肖理胸脯上还挂着那枚良心商人的勋章,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是赤.裸裸的在嘲笑他们的政策,有多容易被人随意玩弄!
瞿凝心里的怒火越来越炙,她看了一眼堂内,暗中记住了几个面上似有动摇之意的官员的名字这几个人呢,大概都是用不得了的。
耳根子软,又识人不清,这种官员要来干嘛?
反而是这千金寨现在镇长,盯着肖理直咬牙,又看看她显得有几分急迫紧张,显然是怕她被人说动,这倒是让她放了心有这样心思清明的人坐镇,千金寨有福了。
瞿凝对肖理的这番话,不置可否。
她只是对旁边人吩咐了一句:“你们去把肖买办的店封起来。如果仓库里的东西没有任何问题的话,就把账目带过来,我亲自带人点算。”
肖理的脸刷的变了变。
他还要再说,瞿凝已经施施然的起了身,看了一眼在底下还不明所以的东子:“民主时代,总要讲一个明正典刑。肖买办既然不承认,以前的事情又可能是时过境迁,你拿不出证据,我们也不好搜集证据,毕竟你那兄弟死的时间久了,那么我们就先将这事儿搁下,看看肖买办到底,是做的什么正行生意,又是从哪里发的财吧。”
东子依旧不大明白她的意思,瞿凝暗自叹一口气,无奈的将她的意思说的更明白了一点这些话,也是说给在座的那些官员听的:“前年,大帅就已经公布法令,禁止任何人买卖鸦片,禁止买卖军火和烟土。但据我所知,这几块却是最暴利的货物,不乏有人铤而走险。这位肖买办既然自称自己开的不过是家小店,而这块良心商人的捐款,却是要三十万大洋才能换到的,那么他到底是卖什么发家的,我觉得我们可以稍微的……深入挖掘一下。”
她说到最后笑得有些狡黠,但偏生这种带着一点俏皮意味的笑容,落在那肖理眼里,却像是死神微笑着敲响的丧钟。
他虽支撑着没瘫倒,但当下却已经是汗出如浆,根本是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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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抄捡出来的结果,果然没有出乎瞿凝的所料。
实际上店里的仓库里抄捡出来的还不至于死罪,虽然有大烟,但分量还不至于死刑。只是账目上一看就疑点甚多,再随着那些往里头查,最后查抄出来的,按照旧律,甚至是能让肖理死上十次有余了。
肖理自然不想死。
瞿凝却不可能应他的要求,只是和他交换了一个条件:她可以允他家人留下很少的一部分资材用于生活,留一处小房子给他们继续居住,但交换的条件是,他必须得把这镇里其他和他狼狈为奸过的,买办和其他的卖国贼全部供出来。
肖理如今自知一死难免,最后无奈,老老实实的把所有知道的消息全部吐了出来。
瞿凝点了人,那批如狼似虎的侍卫官冲进一家家买办的洋行但凡受了日本人利益的,就没有不卖烟土毒害国民身体的,这部分一个也没有放过,最后抄捡出来的财富,竟然有数百万银元之多。
原本没动这些人,绝非因着瞿凝和唐少帅仁慈的缘故,不过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和理由,这会儿借着东子告状的东风,瞿凝半点也没手软,将千金寨翻了个底朝天这一番热闹下来,整个千金寨的天,都好像为之一清。
另外,在这一番整肃之后,另外一个大商人,进入了瞿凝的视线这人姓邵,名叫邵让之。
作者有话要说:补更~~~
☆、第116章 矿业(1)
千金寨上的老人,就没几个不识得这个邵让之的。
明明都是商人,明面上也都做些造桥铺路的事儿,但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到底谁是真心水是假意,谁不过是表面功夫,到底瞒不过这许多双眼睛。
相比较之于嘴甜心苦两面三刀,表面上是大善人但背地里做尽了坏事的肖买办,旁人说起这邵让之来,却是夸赞的多。
只是原本富有半城的邵让之,在自打日本人开始开采千金寨之后,却在一系列的相抗中落败,家产大半落于他人之手,自己虽得身免,却再不复旧日邵半城的风光了。
东子听人这么跟瞿凝汇报着,瞧着这位主子手指以一种稳定的频率轻轻瞧着桌面,凝神细思的模样,他心里立时就有了几分想法:先前报信的那点儿小恩小惠,如今这位主儿翻手就报了,他反还欠了她几分,只难得能搭上这条线,他却不想就这么断了先前肖理会落到这么个家产抄没的境地,固然有他自己作死的原因,但若没有上位者的指示,这报应,还不知要延盤到何时。
他心里一动,便抱拳拱手对瞿凝添道:“夫人,邵先生当年一直想着要帮咱们争取一些权益,到处办工会拉人入伙,只可惜咱们人穷志短,不识好人心,又有人在私底下鼓动,说邵先生分明不过是想拿我们做个幌子好跟日本人谈价格,末了转手就能将咱们这些泥腿子卖了,所以他那工会,开始虽轰轰烈烈,后头却没什么人响应了。后来邵先生黯然离去,小的想来,怕也未尝没有被咱们伤透了心的原因。夫人若有意招揽他,这桩事却可利用一二。”
瞿凝凝神听他说完,方停了原本轻敲桌面的节奏,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唇角,看了这说话忽然有了章法的人一眼,开口道:“你怎知道我想用他?”
若不是猜到了这个,怎可能一口一个邵先生,又主动说了这桩陈年旧事,这东子虽没读过什么书,这见事倒是明白的很。
东子被她眼中捉摸不定的精芒一刺,有些畏缩的缩了缩脑袋,犹豫片刻方才回答:“小的不知。但小的只知道一件事,商人就算再有钱,但在贵人们眼里,那点钱财却什么也不是,贵人打听邵先生,总不是贪他的钱财,所以……”
瞿凝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这你却错了,别人或许不拿钱当回事,但我……”她却是个贪财鬼呢。
东子神色一黯,瞿凝却已经缓缓扫了他一眼:“不过后头一半却说对了,你对我说这些,是有意为我做事?”她素来直接,这事情上也是一样。
东子忙不迭的点头,一脸期盼的望着瞿凝,虽不敢抬头直视她,心却已经为了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而拼命的揪了起来。
瞿凝笑了笑:“要不要收了你到我麾下,权且看咱们这回去见那邵先生,能不能顺顺利利的吧。”言罢扫了一眼东子,“这事儿若真成了,我便记你一功。”
***
邵让之的家原本是位于千金寨市集最繁华热闹的一片所在,只是自打日本人来了这儿,最繁华的好地儿就被这些日寇占据,国人被四下赶开,邵让之家境败落,最后竟是在东沟乱葬岗不远处找了一处小山头结庐而居。
瞿凝坐着车子,屁股底下颠簸摇晃着,身体也随之摇摇摆摆,但她现在的思绪,却没落在那坑洼不平的地面上,而是渐渐随之发散开,想到了更多。
千金寨底下的煤矿贮藏极为丰富,因着煤矿换钱可以一日千金,方有了千金寨这么个名号。
若换了不是如此糟糕的时间,她必是想着要终止对此地的这种掠夺式的开发的。但现在却不一样。
在日本人嘴里,这地方是“帝国的一大宝库”,明明还是华夏土地,偏偏在他们心里,却成了囊中之物。
以前的官员窝囊和不重视,导致了现在想要夺回这块膏腴之地,就是大大的触动了那些日本人的神经。
瞿凝很清楚,她和唐少帅的这一动千金寨,到底意味着什么。
哪怕开始的时候可以用另外的理由遮掩过去,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再好的理由,在侵略和野望面前,也不过只是一块可以轻易扯掉的遮羞布,现在他们唯一的优势,不过是两方还处在对峙和观望的阶段,日本那边虽然虎视眈眈,但也还暂时不敢轻易真正动起兵戈。
毕竟,华夏作为他们曾经的宗主国和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老虎虽老,但却还是有那么一点威慑力的。
但战争的阴云,却依旧笼罩在他们的头上。
这一场大战,迟早是会来的。
所以千金寨必须开发,战备必须进行,她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就逼着封闭这里的资源,日后导致大片江山沦陷。
可瞿凝却也很清楚,看见此地矿工的惨况,看见他们的挣扎和痛苦,她也过不了自己的良心。
但要改善矿工的处境,又不是光光给钱给人给物就够的,就算到了她穿过来的后世,还时不时有什么矿业塌方导致死人的事儿呢,又何况现在的技术条件,远远不如二十一世纪。这开矿,更是一件伤民的事情。从古到今,这矿,真的就是拿人的尸骨堆起来的。
瞿凝看了看自己白皙细腻的十指,慢慢攥紧了拳头:她很清楚,不管给自己找再多的大义都好,她决定了要开发,就代表着,这数万人的性命,就都已经在她鼓掌之间了。
她唯一能为这些所谓的“蚁民们”做的,就是尽量让他们能活着回家。
***
瞿凝在千金寨那边忙碌的同时,唐少帅也已经接到了帝都来的信。
拍来的电报上,表达的十分清楚明白,大帅不日将迎娶冯思嫒。
与这一桩喜事相对的,是好几家本来兴荣昌盛的家族的倒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