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瑄已立在堂上,看到永安长公主已就位,便咳嗽了一声,命人准备,很快两个负责记录的小内侍都上了来,各端坐在一侧,须臾两名侍卫带着一名女子上来,那名女子年约十六,杏脸桃腮,长得颇为清丽,但细看她面目憔悴,嘴唇发白,看上去十分疲惫的样子,上来下跪道:“奴婢四福参见上官大人。”
裴瑄道:“你的口供我已看过,有一些疑点不明,今日问话,你须如实答来。”
四福脸上现出了一些几乎崩溃的神色,显然这些天已被问话审讯过无数次:“请上官动问,奴婢但有知,绝不敢隐瞒。”
裴瑄问道:“安阳大长公主究竟有几名情人?她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四福脸上木然:“安阳大长公主这些年来,长期来往的情人,有三个,一个是已致仕在家的方铁舟方将军,一个是京里富商骆直允,一个是宁国公府上的卫三公子,方将军是早些年与公主情好,只是近年来已淡了些,骆直允与公主倒是一直有来往,但也只是一月一次,若说这一年来来往得密一些的,只有卫三公子,但这一个月听说卫三公子被弘庆大长公主拘在府上,也不能来往。”
裴瑄问道:“那么她腹中的孩子,是卫三公子的?”
四福摇了摇头:“我确定不了。”她迟疑了一会儿道:“卫三公子家中有妻室,公主只是贪他貌美又会说话,其实床笫一事上,却有些不当意,有时候还是会去找找骆直允,那段时间骆直允出外行商未回,她……”四福脸上出现了十分晦涩的脸色:“公主傍晚在宝丰楼上往下看,看中哪个男子美姿容又身子健壮的,便让侍卫跟上,尾随到无人之处,用布袋套上用马车带到别业,一夜风流后又用布袋套上将其送出……许多贫困书生等人只以为是自己遇仙遇狐了,并没有告官……若按时间算,那段时间,却也有可能是那些不知名的陌生男子……”
这话着实太过悚然听闻,一时裴瑄脸上十分一言难尽,连宝如都忍不住与永安长公主对视,永安长公主满脸惭色,宝如却心里暗惊听到这不可告人之事,自己不会被皇家灭口吧!永安长公主显然也知道她的顾虑,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个请她放心的恳切手势。
只听到外头裴瑄问道:“那些男子,都不知姓名么?”
四福摇头:“都是公主亲自看上便让侍卫去办……送回去也是拉到荒郊野外往外一扔便走的……侍卫们一贯做得干净机密,也不可能被人发现。”
裴瑄仿佛被噎住了一般,许久才继续问:“那么依你之见,公主三个来往的情人之中,谁最有可能会因情产生不悦而谋害公主的?”
四福哭泣道:“奴婢不知……依着奴婢看,三位待公主都十分绸缪情好,也不是不知道公主不可能嫁给他们却仍是跟着公主的,岂有因这事便下毒手?都是两情相悦之事,又无勉强……再说庄子上守卫也十分紧密,奴婢真想不到谁会谋害公主……”
裴瑄问道:“她有孕之事,可有哪名情人知道?”
四福低声道:“公主其实是极难有孕的身子,从前一直未有孕,上个月葵水未来,奴婢提醒过她,按她的吩咐出外找了个大夫悄悄看了,倒是应是有孕,但时间尚早,不好判断,公主斟酌考虑了数日,还见过了卫三公子,卫三公子被拘在家里,奴还是找了熟识的丫鬟才递了话进去,卫三公子这才两人相处之时卫三公子似乎还哭过,卫三郎走后,公主也哭了一会儿,便叫奴出去找个好的大夫来,开堕胎的方子,奴还请了人看了方子,觉得可以了才抓了药方来,公主便安排了行李去了庄子上,想来卫三公子应当知道此事。”
裴瑄又问了几句譬如是通过那个丫鬟通知卫三公子的,公主身边有几人知道此事的,之后让四福在供词上画了押,便让人下去,过了一会儿又传方铁舟。
须臾两名侍卫带着一名男子走了上来,面上有些倨傲,看到裴瑄一身四品侍卫服,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这名男子虽已年过四旬,身有八尺,面有短须,剑眉下一双眼睛湛然有神,身姿笔挺,器宇轩昂,龙行虎步,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虽然被侍卫带上来,脸上却并无惊惶之色。
裴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淡淡道:“下官奉旨密查安阳大长公主身故一案,有几句话请方将军如实答话。”这人居然是个将军,宝如吃了一惊。
那方将军听说是安阳大长公主一案,冷静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和一点惶然之色,高大身躯已跪了下来道:“臣方铁舟遵旨。”
裴瑄淡淡道:“六月十五午时,安阳大长公主身故之日,请问方将军所在何处?”
方铁舟顿了顿,回忆了一会儿道:“臣赋闲在家无事,白日都是在家中带着孙子识字,家中下仆皆可作证。”他终于忍不住反问道:“安阳大长公主不是急病而死么?难道是被人害死的?”脸上起了一丝愤慨。
裴瑄顿了顿道:“方将军与安阳大长公主之间有私情,是否被你家人知情?”
☆、第118章 暂无头绪
方铁舟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却也知道如今他被传来问案,自己与公主的私情想必已被上头尽知,却也是嫌疑人之一了,如今少不得先撇清自己的杀人嫌疑,冷静下来道:“没有,臣从前当差之时与公主两情相悦,但臣身有家累,又年岁不小,身份低微,不能求娶公主,公主却不嫌弃臣,一再垂怜眷顾,臣感公主情深,遂时常与之暗中相会,只是近两年来,公主与臣已不太来往,数月不见是常事了。”
裴瑄沉声问道:“你们最近一次相会是几时?”
方铁舟道:“臣最近一次见公主,还是年初相国寺偶遇,公主命侍女传了一枝花给我,花上有彩笺,约了晚上在老地方相见,我们从前约见都是在风华楼的包间,晚上便在那里相会了一次,两人相处……也还算融洽,只是那夜以后,公主却再也没有约过臣。”
裴瑄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公主冷落于你,你可有怨忿之心?
方铁舟诧道:“是臣辜负了公主,岂敢有怨愤之心?若是公主别有怀抱,臣也只是惭愧自己不称上意,岂敢怨怼!”
裴瑄凝视了他一会儿,方铁舟坦然回视,裴瑄又逼问他:“你可知道公主与别的什么人也有情?”
方铁舟摇头道:“方某不擅言辞,公主深知我意,与我相会,极少说话,只是……”他有些难以启齿,过了一会才道:“只是贪恋鱼水之欢……我与公主又身份差距甚大,得公主眷顾已是侥天之幸,哪有资格过问公主之事?便是公主不喜我的服侍,我也绝不会有个不字。”
裴瑄有点无语,过了一会才道:“先带下去吧。”
那方铁舟却微微有些激动起来,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若是知道凶手,还请告知方某!”
裴瑄面无表情挥手让侍卫将他带了下去,又吩咐下去:“带骆直允上来。”
永安长公主轻轻对宝如道:“这方铁舟应是无嫌疑,按陛下的旨意,这些人都先秘密羁押起来了,到时候会一总处理……我的意思是先审过将无嫌疑的人审过排除嫌疑,早日处置,将无辜的人开释了也好,适才那事,您只管放心,今日您来听审的事,我不会禀报陛下的,陛下一贯宽仁,夫人不必顾虑太多。”
宝如点了点头,心下微微安心,只听到锁链声响,骆直允被押了上来,手上脚上都上了镣铐,原来那骆直允虽然家资巨万,却仍是个平民,这次被抓,显然为了震慑于他,上了镣铐,从里头看过去只见他约有三十岁,面容清俊,眼角有着细细的笑纹,嘴唇也是自然上翘,竟是一张天然笑脸,一见便让人看着心中生了几分好感,也是个美男子,与方铁舟和卫三公子,显然是不同类型的。
那骆直允上来跪下行礼,裴瑄问道:“骆公子,你突然被羁押到此处,应知是为了何事了,我只问你,你与安阳公主有私,有多久了?六月十五日,你又在何处?”
骆直允听他问到安阳,神色有些恍惚和惊讶,垂首道:“草民与公主初相识,并不知是公主,公主到草民开的书画古玩店中要买书画,草民介绍了几样,与她交谈甚欢,蒙公主见爱,有了私情,相约几次后,才知她是公主,只是她既不在意地位身份,草民又如何能拒绝?这些年来,也还算得上两情相悦,草民原配死去后,公主也不许草民续娶,只说会想法子让我成为驸马,与我谋一个天长地久,草民也只能听从公主安排,始终不曾续娶,这些年来甚至为公主兴建别业、花园,花费不菲,前几天听到公主忽然去世的消息,草民也感到十分突然,只是草民一直安分守己在家,除了得公主垂爱不敢拒外,并无其余犯法之处,六月十五日草民正在灌阳采办货物,并不在京城,回京便听到安阳大长公主去世的消息,十分吃惊,还请青天大老爷明察。”
裴瑄问道:“公主与你相好期间,可有其他情人?”
骆直允摇头道:“草民不知,公主要见我都是派四福姑娘前来送信,然后我备下净室静候她芳驾来临,绝不敢问别事。”
裴瑄厉声问道:“焉知你不是因为公主花费你钱财太多,又不许你续娶,所以便给公主下了毒手害死她?”
骆直允双目圆睁吃惊喊冤道:“这样说实在冤枉草民了!还请青天大老爷明察!不敢欺瞒老爷,我们民间纳个妾,还要买些花粉华衣讨她欢心的,更何况贵为公主,草民岂有不竭尽所能讨她欢心的?再说续娶一事,草民早有二子一女继承香火,又有妾室在,不过是不续娶罢了,并没有甚么损失,再没有怨恨一事!更何况公主也给草民介绍了些生意,并不是一味亏本的……草民也只是听说公主急病忽然去世,草民十分伤心还在家里痛哭了一场,现去查家里还设有牌位致祭的,公主府草民从未有幸进门过,更与公主身边的侍女一无交往,要说谋害公主,那可是抄家灭族的欺君大罪!那是万万不敢的!”
裴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命人将他带了下去,转头往碧纱橱里走来行礼问永安公主道:“剩下就是卫三公子了,为着怕打草惊蛇,之前并未提审。”
永安长公主道:“有劳裴大人,卫三公子这边,我却有一想法,说出来还请两位参详一二,谋害姑母,这人身份无非两种,一种身份极高,因此并不畏惧皇家权势,敢下杀手。姑母并无实权,不过是个闲散寡居的公主,为何招人恨至能下杀手,一则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二是她挡了别人的路,从这一点来看,三个情人中,一个是闲散爵位赋闲在家身上并无差使且年已过半百虽有家室却因为已赋闲本身就没什么前程,一个是家资百万的富翁鳏夫,因与大长公主有私,惧于公主权势,并未续娶,只有几门小妾,两人都与姑母有私多年,公主身份于他们并无妨碍,暴露也不过多些流言蜚语,不至于如今才下死手,所以如今倒是卫三公子这边嫌疑最重,他年轻又貌如潘安,偏偏与姑母有着辈分,因此与大长公主这事若是被人知道,则前程尽毁,他的动机最大,又或者是与他关系密切的人,为了保护他的前程才下杀手,这也符合我之前说的,身有地位,因此对皇室并不甚畏惧。”
宝如默默不言,心知如今看来的确这边嫌疑最大,但是前世卫三郎和弘庆大长公主都没有下手,这一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恐怕还是要从宋晓菡身上查原因,只是这话却不能明说。
永安长公主却又道:“第二种情形,就是与高门相反的另外一种人了,即为草根平民甚至贱籍的身份,无家无累,纯粹为了某种原因仇恨姑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种人因为身份低微,欲逞一快而下手,甚至有可能是冲动之下犯案,而这小人却因身份低微,要进入公主府投毒,不是府上的奴仆便是与奴仆有关,即便是第一种情形,也必须要能近身伺候公主的人才能下毒。”
宝如和裴瑄都看向永安公主,永安公主道:“因此如今查案的方向,一方面是继续细问公主府上下的侍卫、丫鬟、奴仆等人,看看是否有人因细事携怨报复,查卫三公子这一头,我打算这几日为姑母在相国寺举办往生法会,邀请卫三奶奶和大姑母过来,想先从内眷这边打探下消息,到时候还请许夫人帮忙配合,不知许夫人可愿帮我?
宝如道:“公主差遣,敢不听从。”
永安长公主微笑道:“有劳许夫人了。”一边又看向裴瑄道:“这两日还请裴侍卫一是派人看卫三公子的行踪,二是劳您费心,再多问问姑母府上的侍卫,看看那些……”她脸上一红,声音小了些:“那些陌生男子,是否有线索,虽然不太可能,却也不能遗漏。”
裴瑄躬身道:“属下领命。”
永安长公主低声道:“其实此案蹊跷,卫三公子算得上是我表哥,平日观其为人,虽然略微轻佻些,却绝不是心狠手辣之人……”
几人其实都全无头绪,又推敲考虑了一番行程,才各自散了。
宝如回到府中,少不得与许宁又参详了一番,许宁先是愕然,后来也叹息道:“真不知说什么好,若是安阳公主没死,这两个男子也不会被牵连进来,就算人不是他们杀的,官家再仁慈,只怕也免不得受些牢狱之苦,罚银杖责的,阖府奴仆下人只怕这次都拉不下好,但是若是她没死,又不知还要祸害多少良家子。”
宝如想到今日那四福说话,忍不住笑道:“只怕那些男子还以为遇到了仙子或者狐狸,艳福无边呢,多少男人会拒绝到嘴边的肉?”
许宁正色道:“我就不会。”
宝如抿嘴道:“这可说不准,我看那些志怪小说上说的,都是读书人写出来的故事,可见心里都是这么想着的……夜读书斋,狐女添香……”
许宁点头:“那些都是些不得志的书生瞎想出来的,你相公我绝不是如此。”一边又笑问:“裴瑄这些日子可够忙吧?官家今日叫了我去,又说到这事,说这事查不明白,他越不能安心。”
宝如却被他转移了话题,早忘了那狐女的话头,只道:“我看永安长公主思路是清楚的,只不知这事真相究竟如何了。”
许宁道:“只要查出投毒之人,此案便能破了七成了,只不知这公主府难道是筛子不成,连个煎药时投毒的人都查不出?”
☆、第119章 法会试探
隔了几日果然安阳公主的往生法会在大相国寺举办,永安长公主领了太后的懿旨,负责操持法会的宴会,宝如那天换了素服银钗带了祭礼过去,果然看到了跟着弘庆大长公主的宋晓菡。
客人算不上十分多,大多是安阳公主亡夫那边的亲族以及一些宗室,毕竟一个闲散守寡的公主,大部分高门都是派人送礼致祭后边走了。弘庆大长公主一身素服,脸上并没什么悲色,显然对这个妹妹着实没什么好感,宋晓菡漫不经心的,伺候了一会儿大长公主让她自便,她下来果然找了宝如聊天,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和宝如低声道:“就说是人贱有天收,我家那位还失魂落魄的,又是写诗又是烧纸的,一副恨不得随她而去的的样子——也没见他饭少吃一碗。”
虽然是这等人死为大庄严的场合,宝如还是被她说得几乎失笑,好不容易才收敛住,问她:“弘庆大长公主也不知道是什么急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