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毕青面对这个主动搭讪的陌生人,有点勉强地回应了一声:“嗨。”
对方紧接着说了几句,语速很快,李毕青听得不太清楚,便摊了摊手,表示语言不通。
雷哲有些吃惊,随后遗憾地耸耸肩,“新来的?IELP的学生?”
这句李毕青倒是听懂了,IELP是州立大学附属的密集英语课程,跟他就读的语言培训班性质差不多,就点了点头。
意识到双方难以沟通,雷哲隐藏起眼底的失望之色,朝他友善地点头道别。
就在此时,李毕青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接通,手机另一头传来里奥的声音:“下课了吗,我在校门口。”
“嗯,我在校区里闲逛,这就走出来,稍等一会儿。”他挂断通话,心情愉快地同眼前只知姓名的陌生人道别。极短时间内从平淡到含笑的神情变化,像是在幽静湖面上突然绽出一丛惊艳的睡莲,让雷哲有点始料未及,准备离开的脚步又迟疑起来。
李毕青没空搭理他,朝校门方向快步走去。
十几分钟后,他见到了那辆庞大彪悍的雪弗兰Suburban。
今天温度很高,接近傍晚还没有降下来,里奥脱去西装外套搭在臂弯,扯掉了领带,只穿一件做工精致的白色衬衫,笔挺熨帖的黑色西裤衬得双腿格外修长。他戴着墨镜静静倚靠在车身上,脚踝随意地交叉着,无需任何语言与动作,就足已夺人眼目。
附近传来几声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按动快门的轻响,长椅边上三四个女生簇拥在一起,端着手机朝这边嬉笑着窃窃私语。
“她们大概觉得你很像某位明星,但又不好意思过来确认。你再多站一会儿,准会有女生过来搭讪。”李毕青对里奥说。
里奥正色道:“不取得当事人同意的拍摄,涉嫌侵犯他人隐私权。”
李毕青在满头黑线的同时,暗自向里奥未来的另一半深表敬意:这个男人不解风情得就像一部美国宪法,能真正喜爱他的人,八成是法学研究的狂热爱好者。
在拉开车门的那一刻,李毕青无意间回眸,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瞥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似乎曾经在哪儿见过,细想来却又毫无印象,就在他决定把这感觉弃之不顾时,一个名字蓦然跳入他的脑海:雷哲?唐恩。
那个在树林里向他搭讪的拉美裔学生。
大概也下了课准备回家,正好走到校门口吧,他这么想着,很快将那一次萍水相逢抛诸脑后。
翌日,李毕青特地起个大早,搭乘免费公交车前往州立大学,顺道熟悉一下路线。第三天早上,当他坐在公交车上欣赏窗外风景时,一个刚上车的年轻人在扫视过车厢后眼前一亮,走到他的座位旁说:“嗨,还记得我吗?”
李毕青抬头看清他,礼貌地笑了一下:“雷哲?唐恩。”
拉美裔男孩翘起薄唇微笑,黑眼睛在细而浓的眉毛下弯起来,“我知道你的英文不是很好,”他放慢语速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台掌上翻译机,将微型话筒递到李毕青面前:“不过有这玩意儿,应该就能交流了吧。”
这家伙还真是……热情好客,李毕青不禁失笑道:“你干嘛非要跟我交流呢?”翻译机中传出醇厚动听的男声,毫无人工合成的迹象,看来还是一台高档货。
“我看你顺眼。”雷哲回答,对翻译的效果相当满意,“我一直想找个language partner,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
“好吧,也许你会成为我在美国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如果我们合得来的话。”
“不试试怎么知道?”
公交车到站了,雷哲将翻译机塞进李毕青手中:“留着这个,我想会对你有用的。”说完很干脆地转身离开,跳下车门扬长而去。
李毕青拿着翻译机下了车,对方的身影已在林荫中远去。自信、利落、乐于表现自我,有些特立独行,他对这个拉美裔男孩的性格下了初步判断,蛮有趣的一个人,或许真能跟他合得来。
之后的来往就顺理成章了,李毕青总能在偌大的校区中偶遇雷哲,有时他是一个人,有时身边围绕着一群朋友。只要碰到,雷哲总会走过来与他交谈,时间长短与周围的人数成反比。不到一周时间,两个年轻人就开始混熟了,有时他们也会抛开掌上翻译机,连比带划的用肢体语言交流,直到鸡同鸭讲的两个人最后不得不狂笑着放弃为止。
“想尽快掌握一门外语,你得多开口说,别害羞,我发誓绝不嘲笑你的语法和发音。你也可以教我中文啊,说不定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能毫无障碍地交流了。”雷哲鼓励他,准备把language partner的作用发挥到十足。
几天的强化训练后,雷哲不得不承认,李毕青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勤奋、最有悟性的学生——他的口语能力一日千里,且记忆力惊人,一个单词听过两三遍就能牢记并运用,这种进步速度足以让绝大多数语言学校的学员羞愧到撞墙。
这段时间内,李毕青几乎逛遍了州立大学的整个校区,有时也涉足相邻的波特兰森林公园——说是公园,不如说是面积五千公顷的野生森林,顶多只能在外围逛逛,想要走透,短期内是不可能的了。
有一次韦恩见他徒步前往森林公园,好心地指着某个方向:“往那边走半个多小时,有一块长满槭树的小空地,你最好不要接近那里。”
“为什么?”李毕青不解地问。
韦恩神色严肃地解释:“五个月前,那里发现过一具被谋杀的尸体,受害者是州立大学的一个学生。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警方调查了很久,到现在还没有破案。校园里恐慌了一阵子,如今大家似乎都已经淡忘了。虽然现场已经清理干净,但我建议你,还是不要随便接近的好。”
李毕青点点头,态度很诚恳:“我知道了,多谢。”
韦恩满意地笑了笑,“你是受欢迎的,永远都是,我没见比你更可爱的留学生。”
李毕青不好意思地微垂着头,耳朵竟然红了。
“容易害羞的中国男孩,真是太可爱了!我得走了,不然怕会忍不住咬你一口。”韦恩大笑着,十分开心地走掉了。
……这是调戏吗?应该算是吧,不过这些美国佬,似乎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怎么直白怎么来,李毕青觉得自己应该入乡随俗,适应他们的说话方式。
“这是调戏!你可以告他性骚扰。”一个人影从高大的橡树后面转出来,沉着脸说。
“算了,他只是开玩笑而已。”李毕青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问他的新朋友:“还没到你放学的时间吧?”
雷哲说:“今天的社团活动临时取消了。走,我陪你到处逛逛。”
两人并肩在林地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近一处树丛掩映的偏僻建筑物时,李毕青突然停下脚步,用力嗅了几下空气,“……你闻到了吗?”
“什么?”
“奇怪的味道,我没法形容……”他从包里摸出掌上翻译机,用汉语接着说:“一种古怪的腥味,被蔷薇花香混合压抑着,闻着令人作呕……”
雷哲左右嗅了嗅,皱起眉说:“好像是有那么股怪味……”
他好奇地拉起李毕青朝散发气味的地方走去。两人趟着脚下长草,拨开垂挂的枝叶,绕过一面爬满美国地锦的赭石色围墙,赫然看见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一具赤身裸体的尸首,面朝下趴在大片血泊中,伤痕累累的蜡白身躯上,洒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定睛看去,分明是沾着血的花瓣。乌紫的血迹已经在尸身上干涸,却掩不住浑身遍布的伤口,它们以一种野蛮惨烈的方式被凶器撕开——一截截新折断的树枝,或是肮脏的枯柴,横七竖八地插在皮肉间,乍一看仿佛是从人体中长出的寄生物。
李毕青猛地扭过头,一手撑着身后的树干,一手紧紧捂住嘴巴。
雷哲手足无措地抓着他的胳膊,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好一会儿后才尖锐地叫起来:“手机!手机给我,打911!”他慌忙地满身乱摸,却一时找不到手机放在哪儿,情急之下搜起了李毕青的口袋,抖出手机按下了号码。
语无伦次地报完警,两人相携飞跑着逃离了现场。
十多分钟后,刺耳的警鸣响彻波特兰州立大学的宁静校园,为逐渐阴沉的天色增添了几许冷肃。铅云在天空重重叠叠地垂坠,伴随着一道闷雷,夏日午后的阵雨终于瓢泼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