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大户人家夫人的雍容,也没了浑身的泼辣劲。
老夫人收回目光,慈祥道,“瘦了,也黑了。”
“老夫人说笑了,儿媳觉得挺好。”黄氏的目光落在老夫人身侧的少女身上,眼眶顿时就红了,“静芸,还记得娘不?”
她带着宁樱离开的时候,静芸才五岁,如今已是亭亭玉立,明眸善睐的少女了,黄氏手动了动,欲上前拉静芸,不过心有迟疑,并未付诸于行动。
老夫人好似想起静芸,熟稔的拉过静芸的手,保养得当的手轻拍了她两下,“静芸,那是你亲娘,还不过去行礼?”
宁静芸面无表情,从容起身,拍了拍褶皱的衣角,屈膝道,“女儿给母亲请安。”
黄氏心情瞬间跌落,嘴角牵强的维持着笑意,“好,好。”抬起手,轻轻落在静芸满头珠翠的发髻上,被静芸躲开她也毫无恼意,感慨道,“都长成大姑娘了。”
宁樱上去扶着身子摇摇欲坠的黄氏,轻蹙着娥眉,“姐姐还记得樱娘吗,娘说你小时候对樱娘很好的。”
黄氏心里地宁静芸愧疚颇深,被宁静芸那声母亲伤着了,在府里,称呼母亲的多是庶女庶子对正房太太的称呼,宁静芸该称呼一声娘才是。
宁樱不想黄氏心里难受,故意和宁静芸套近乎。
宁静芸脸上的神色淡淡的,“记着,六妹妹长高了。”
黄氏稳住心神,在桌前椅子上坐下,这时候,门外响起一声喧闹,混着男子清润的笑声,传到屋里,老夫人脸上的表情生动许多,“老三回来了。”
人未至而声先至,循着声音望去,宁伯瑾到了门口,门侧的丫鬟低眉顺目的替他解披风,态度极为恭顺。他还如记忆里那般眉清目朗,俊逸儒雅,近四十的年纪保养得当,岁月不曾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不像黄氏,眼角已有细细褶皱。
宁伯瑾目光温朗,眉眼柔和,丫鬟抽回手退下时他还多看了两眼,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摄人心魂,丫鬟顿时满脸通红,老夫人干咳声,他才笑着敛过神,闲庭信步走了进来。
一身暗紫色祥云底纹直缀,肩宽腰窄,眉目清隽,举手投足皆透着儒雅,也不给老夫人行礼,径直挨着老夫人坐下,笑逐颜开道,“娘,上回您不是觉得屋里闷吗,我给你寻了只鹦鹉,挂在走廊的树枝上,没事儿您就逗逗它,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宁伯瑾进门,老夫人脸上笑意没有消过,闻言,佯装愠怒道,“整日无所事事,又去哪儿胡闹,昨晚门房说不见你回来。”
“您身子不好,我这不想着逗您高兴,费尽手段讨这只鹦鹉去了吗?”宁伯瑾视线在屋内逡巡圈,起初没反应过来,多看两眼,认出是黄氏,他猛地下站了起来,像见鬼似的,“毒妇,你还回来做什么?”
说完,心有忌惮,惶惶不安地缩了下脖子,脸上温润褪去,面目狰狞。
☆、第008章 争锋相对
相隔十年,难为宁伯瑾还记得黄氏,两眼就认出她来。
相较宁伯瑾的惊愕,黄氏则安之若素,波澜不惊,垂着眼睑,她语调平平道,“三爷回了。”
宁伯瑾轻哼声,心高气傲的别开了脸,老夫人失笑的看着他,和蔼道,“小六也回来了,十年不见,你和她好好说说话。”
当年,黄氏离开京城,以宁樱年纪小需要人照顾为由把宁樱带去了庄子,老夫人有心为难黄氏要留下她两个孩子,谁料,黄氏直言,不让她带宁樱走,就将宁伯瑾做的事情捅出去,鱼死网破,谁都讨不着好处。
思虑再三,老夫人不得已让宁樱跟着黄氏走了。
宁伯瑾眼眸转动,顺着老夫人的手落在宁樱身上,眼神亮了起来,他阅人无数,府里,宁静芸容貌算出挑的,否则,入不了清宁侯府世子的眼,然而,和宁樱站一块,宁静芸却落了下乘,宁樱年纪小,容貌没有完全长开已有绝色之貌,再过两年,凭借这份姿色,上门求娶的人只会有多无少。
越打量,他越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落在黄氏黑瘦的脸上,黄氏相貌平平,容貌比不过她身边的秋水,生出来的一对女儿却是一个比一个好看,委实怪异。
约莫是他视线太过炙热,黄氏抬眸,嘴角扬噙笑的凝视他,目光带着淡淡的嘲讽,如十年前那般,十年不见,宁伯瑾保养得当,容貌没多大的变化,依旧是俊雅风流的宁三爷,而她,已懂得收敛怒气,虚与委蛇。
四目相对,两人沉默不言,半晌,宁伯瑾先回神,轻笑了声,“有其母必有其女,府里难得安生,别又起了什么风波。”他态度明显,认宁樱,不肯。
老夫人嗔怒道,“小六是府里正经的嫡小姐,是你嫡女,方才一番话是你该说的吗?被你爹听着,又该有你苦果子吃了。”
宁樱对宁伯瑾极为排斥,黄氏为他生了两个女儿,而黄氏死的时候,宁伯瑾不知在哪儿花天酒地,黄氏缠绵病榻,宁伯瑾不曾探望过一次,对她这个女儿,更是诸多挑剔,三房孩子多,宁樱不会上赶着自讨无趣,她牵起宁静芸的手腕,装作不懂老夫人和宁伯瑾的谈话,淡然道,“昨日娘吩咐将梧桐院清扫出来,姐姐和我们一块回梧桐院住?”
宁伯瑾蹙起了眉头,疾言厉色道,“长辈说话,哪有晚辈开口的份,这些年在庄子上,你娘没给你请教养嬷嬷是不是?”
宁樱故作惊慌失措,抬眉,清亮的眸子水光闪闪,像被吓坏似的,宁伯瑾一怔,他素来为人儒雅和气,平生也就黄氏一个仇人,恨乌及乌,宁樱从小养在黄氏膝下,耳濡目染学了黄氏作风,他当然不喜,只是,不曾想,会将她吓成这样子。
“樱娘,那是你爹,上前行个礼。”黄氏悠悠开口,眼神黑如点漆,亮得吓人,宁伯瑾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余光瞥见边上的老夫人,立即又挺直了脊背。
黄氏蛮横泼辣又如何,他有法子把她送去庄子十年,自然也有法子再将她送走。
宁樱神色怔怔的,良久才反应过来,低下头,盈盈施礼,敛去了眼中真实的情绪。
见此,老夫人开口打圆场道,“小六,你爹没有恶意,别怕。”
宁樱抿着唇,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规规矩矩的退到黄氏身侧,闭嘴不言。
屋里沉闷下来,老夫人觉得索然无趣,扬手道,“没什么事你们都回吧,小六刚回府,过两日递帖子出去,请大家过府热闹热闹。”
柳氏笑吟吟接过话,“您放心,待会我便吩咐下去,三弟妹可有想请的人,和我说,我一并置办帖子。”
“依大嫂的意思来就好。”黄氏的心思全在宁静芸身上,离京十年,京里具体什么情形她不知,待安顿好身边事宜再细细打探。
柳氏和秦氏领着大房二房的人走了,黄氏一动不动,不舍的盯着宁静芸,舍不得眨眼。老夫人低头和宁伯瑾说话,好似没留意屋里还有人,宁樱大步上前,拉着宁静芸往外走,“姐姐,你熟悉府里,带我转转,府里比庄子大,我不认识路。”
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独有的明亮,宁伯瑾好奇的抬头望着她,只听身侧的老夫人蹙眉道,“小六在庄子上如何行事我管不着,回到京城,一言一行该有大户人家嫡小姐的风范,尖着嗓门说话,出去不是叫人笑话我宁府规矩不严,嫡小姐没有教养吗?”
老夫人一席话朝黄氏说的,宁樱沉了脸,她说话嗓门比旁人大些,因为这个,上辈子没少被人嘲笑。
“老夫人,我生下来就是嗓门大的,和教养无关,您怕我丢脸,往后我出门不说话,外人就抓不着我短处了。”宁樱一派天真,老夫人有心训斥又觉得有辱身份,手扶着额头,顿道,“算了算了,你刚回来,规矩的事稍后再说,你不认得路,让静芸带着你转转,我乏了,休息会儿。”
黄氏身形一动,福了福身,“儿媳先下去了。”
走出荣溪园的门,宁樱松开宁静芸,走向黄氏,撒娇道,“娘,你说过准我出府的,还记得不?”
黄氏无奈的点头,目光看向垂首敛目的宁静芸,好几次,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她看得出来,宁静芸不喜欢她,甚至说得上是厌恶,自己留她一人在京里,果然是错了,记忆接踵而至,黄氏不由得红了眼,别过身,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痕,温煦道,“你不熟悉京城,我让吴妈妈陪你......”
宁樱在中间,将黄氏的拭泪的动作看得分明,宁静芸养在老夫人膝下,性子早就歪了,黄氏掏心掏肺对她好都拉不回她的心,念及此,宁樱忍不住叹了口气,伸出手,举起黄氏粗糙的手,摊开手掌给宁静芸瞧,“姐姐瞧娘掌心的茧,是在庄子上干活留下的。”
京中贵妇最是注重保养,便是老夫人的手看上去都比黄氏的细嫩。
宁静芸眼神微诧,一瞬即挪开了眼,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事不关己的模样。
“娘担心姐姐在府里过得不好,名下田庄铺子的进项全给了你,而她,在庄子上,和乡野农妇般下地干活,掌心的茧一年厚过一年。”回想在庄子上的日子,其实,不如意的更多,夏天蚊虫多,冬天没有炭火,日子拮据,她千方百计的想要回去,贪恋的不过是黄氏无病无灾陪着她的那段时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抵不过黄氏的健康平安,宁樱说这些并非埋怨黄氏厚此薄彼,是想宁静芸体谅黄氏的难处。
宁静芸脸上恢复了沉静,从容不迫道,“女儿丝毫不曾忘记母亲的生养之恩,既然母亲归来,静芸有府里的月例已足够,多余的,还请母亲收回去,替妹妹置办几身衣衫。”
她跟在老夫人身边,见的都是好东西,宁樱身上的衣衫衬得她明艳乖巧不假,款式有些俗了,京中早已不流行,她和宁樱乃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宁樱出门丢脸,她面上也无光,故而才善意的提醒黄氏,同时也是含蓄告诉黄氏,她不需要那些银子。
黄氏面色发白,嘴唇微微哆嗦,颤抖道,“静芸......”
“哼,姐姐会算计,娘宁肯自己吃苦也怕你在府里受了委屈,你倒好,翻脸比翻书还快......”黄氏为宁静芸呕心沥血,费尽心思,换来的便是“多余的”三个字,宁静芸,一点都没变,依旧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宁静芸置若罔闻,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妹妹不是要我陪你在府里转转吗?怎么又想着出府?”
黄氏低下头,落寞的解释道,“樱娘在马车上拘了好些时日,想出门透透气,你熟悉京城,不如你和她出门转转,给她挑两身衣衫,我让吴妈妈给你拿银子。”
宁樱面露不愉,见黄氏冲她摇头,面露祈求,她于心不忍,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点头应下。
黄氏欣慰一笑,小时候,静芸就爱守着宁樱,静芸不喜欢她,和宁樱一块也是好的,她没有尽到做娘的本分,往后,会好好弥补静芸。
宁静芸的目光落在两人亲昵牵着的手上,嘴角笑意更甚,“母亲说笑了,妹妹回京,我当姐姐的送她两身衣衫以表心意,怎好意思让母亲破费,不过,出府的话,还得请示祖母,她老人家应允后才成。”
宁静芸为老夫人马首是瞻,说出这番话,宁樱一点也不疑惑,但听黄氏道,“老夫人身子不适,你爹在屋里守着,你进屋打扰不好,你们快去快回,老夫人不会责备的。”
“祖母待静芸好,静芸清楚她不会责备,知会声也是担心祖母找不着人担心。”说着,宁静芸侧目朝身边的丫鬟摆手,丫鬟会意,屈膝施礼后,缓缓退下,给老夫人报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