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眸，视线里一片模糊，一点微光穿透养护仓的屏障，在营养液的辉映中，呈现出奇特的质地。
鹤云锦屏息静气，过了半晌，才察觉自己居然还活着。
他竟然没死吗？
“鹤子。”
有人唤他，随后养护仓上按住了一只手。
“你醒了吗。”
鹤云锦摸索到舱内的按钮，冰冷的营养液降下去了一些，他缓慢的调动着肌肉，体味着犹如锈蚀的无力感，随后偏过头，隔着养护仓的外壁，燕夙玉正与他对视着。
“死而复生的感觉如何。”燕夙玉打开外壁，看着联邦首长难得一见的迟钝模样，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放松：“你这次差点可真死了。”
“我也十分惊讶。”鹤云锦说道，开口才发觉他的气息实在微弱。
不久之前，身负重伤、陷入假死状态的还是燕夙玉，为了挽救他的性命，鹤云锦亲自下令，劫持了燕氏核心成员。把他们当成补品喂给燕夙玉，想不到转眼间就换成他自己奄奄一息，躺在营养液里动弹不得。
即便是最为艰难的时候，他也不曾落到这样的境地。
鹤云锦躺在养护舱里，神情平静，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旧日的记忆像深潭下的沉渣，不受控制的翻腾，突然又会想起他濒死前的事情。
保守派、战争、提埃，帝国遗物，还有……
鹤云锦伸手按向胸口，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才恍然他如今像以条光溜溜的鱼，浑身不着一物。
那条封锁着兰樱的项链，自然也不在身上。
鹤云锦将手放下：“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有两个月吧。”燕夙玉旋身坐回椅子里，他浑身跟没骨头似的，倚靠着扶手，漫不经心的道：“一年零两个月。”
一年零两个月。
鹤云锦难得一怔，随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鹤子。”燕夙玉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的说：“情况没你想得那么糟糕。我们还没有输。”
改造人联邦的党争由来已久，但却是鹤云锦一手推至白热化。甚至改革派基本就是他揉起来的党派。这个庞然大物，其实很年轻。远远没有保守派那样深厚的底蕴。
一直以来，鹤云锦与燕夙玉两人互相支撑，以燕氏的军火渠道，供养私兵——烟云。抗衡保守派手中的军队。虽然如此，但燕夙玉，乃至于燕氏，在改革派之中的地位却是有些微妙的。
“辛苦了，十三。”鹤云锦推开养护舱的外壁，扶着光滑的边缘，缓慢的坐了起来。
营养液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很快便汽化消失，暴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躯体。
烫伤、刀伤；疤痕之上，又会有新的伤痕，改革派的首长无论何时何地，都将自己包裹得一丝不苟，谁又能知道，那精致礼服下的躯体，竟是这幅模样。
“真是久违了的场面……遇到你的时候，你就连脸都没一块好肉。”燕夙玉淡淡的道：“为什么不将身体上的疤痕也消去呢。联邦的生物技术能够做到这点。”
鹤云锦平静的看着他：“你又开始回忆过去了，十三。”
鹤云锦的容貌无疑是极为出色的，但在燕夙玉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有半张脸能见人。另一半被绷带裹着，散发着难闻的药水味。
那时候他还不是如今的改革派党魁，只是个燕夙玉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小党派头目。但站在他面前时，并没有丝毫胆怯。
“鹤子，如果不是因为你需要一张完好的脸面对大众，脸上的伤疤，你还会管吗？”
鹤云锦从养护仓里走出，赤足站在地面上：“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的选择并不是出于感情。”
“哼，”燕夙玉懒懒的撑着脸颊：“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鹤云锦没有理会他，他深知道一旦跟燕夙玉讨论起这种问题，很快话题就会变成燕夙玉个人审美展示大会。
“十三，”他拿起橱柜里的浴袍：“你对于外表的执着，未免不合时宜。”
他轻轻收拢腰带，将黑发拨到脑后，在软椅上坐下，于是便又是那个秀美如神的联邦首长：“如今的军政首长是谁。”
燕夙玉斜躺在软椅中：“还没选出来，莫里家的老头跟其他的老不死，组成了临时指挥部。”
“看来军部依旧僵持不下，莫里家族竟然没有趁机收割胜利果实……”鹤云锦有些意外，他沉吟不语，突然想到了什么：“十三。”
“嗯？”
鹤云锦与他对视着，漆黑的眼眸中隐约有些许微光：“殿下……出事了吗？”
燕夙玉的身躯便僵住了。
难以言喻的沉默之中，他坐正了身体，冷冷的轻嗤：“鹤云锦，你还真敢问啊。”
他当然知道，鹤云锦口中的“殿下”到底是谁！
所以他才觉得愤怒。
在他像个傻子一样，冲动的败于叶灵剑下、绝望的泡在营养仓的时候，鹤云锦竟然跟她早就认识了！
甚至他们怎么接触的，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都查不出来！要不是在清筛党内的时候，发现鹤云锦曾经一口气处决了两百多名基因学研究员，他根本发现不了。
“……”
“怎么，”燕夙玉皱起了眉：“无言以对了吗。”
“真让我吃惊……”鹤云锦摇摇头：“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充满妒意却无可奈何的流浪狗。”
“你这是什么比喻！”
“我之前就有所察觉，”鹤云锦说道：“这么说，你所谓的心上人……就是殿下吗。”
燕夙玉盯着他，良久，他把自己摔进软椅里，用力的握紧了手：“真是荒谬！”
“发誓要进行变革的改革派，哈！”
鹤云锦给自己倒了杯水。他重伤濒死的事情被燕夙玉牢牢的掩盖住，修养的地点也十分隐秘，除了少数知情人，并没有谁知道这里。自然也没有富余的人手，充当端茶递水的侍从。
“我的立场，从未改变。”鹤云锦平静的说道：“哪怕是与她为敌。”
燕夙玉仰着头不说话。
“鹤子，”良久，燕夙玉低声道：“她消失了。”
鹤云锦握着的水杯陡然泛起涟漪。
他缓缓的将水杯放下：“是么，难怪莫里家族会……”
才勉强说了一句，他的声音便消失在唇间。
这的确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鹤云锦握紧了双手，他抿着唇，发丝散乱的垂在脸颊边，看着竟然有些狼狈。
即便在死亡面前，也不曾动摇过的心声，猛烈的反击着燕夙玉的话，并非出于理智，仅仅是因为——他接受不了。
燕夙玉偏头看着他，发出一声嗤笑。
“刚才还嘲笑我是流浪狗，你现在的样子，又好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