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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卫陵总觉得,好像下一刻徐之南就要消失了要离开了一样,他怕徐之南想不懂钻牛角尖,想安慰她,却忘了原本他就不是能安慰人的人,“高歌的罪名,纵然现在定不了,不代表以后定不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只要你专心看着他,总会找到他身上的破绽的。”
    他是想用仇恨来留住徐之南,她也听明白了,忍不住笑了一声,“卫陵,你是不是觉得经过高歌的打击我就要想不开死了?”她看了一眼卫陵,说道,“没那么容易的。”说完又重复道,“我没那么被打倒。”声音低低的,既像是在跟卫陵讲话,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卫陵,我让你上来,是有些事情想跟你说清楚。”她说得郑重,却让听的人心中陡然一惊。
    ☆、77|第33章
    第七十七章
    她将手中的纱布放下,卫陵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她的动作一起一上一下没个定型。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开不了口。他像个等待审判的人一样,静静等着徐之南接下来的宣判。
    “陈徵死后这些日子,你一直陪着我忙上忙下,我很感激你。”她顿了顿,像是自嘲一样,又说道,“其实也不独是他离开之后,在他之前你对我也有很多帮助,我一样很感激。”
    卫陵听了她的话,低下头来艰涩一笑,“你说话......这么见外干什么?”
    “我这个人,一向都是亲兄弟明算账的。你也知道,但是人情帐最不好算,我们两个这么多年,早已经分不清谁欠谁了。这么说,虽然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感激,但我起码应该给你表个态,说明你的情谊我都记着呢。”徐之南声音很柔和,但是听在卫陵耳中,却几乎要惹来他哭泣。如果真的跟她亲密到没有分别的地步,哪里还用说这些?
    “卫陵,你的心思,我也大概知道。”徐之南想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如何开口一样,“说句很不要脸的话,我知道你想跟我在一起。不管你现在抱着的是赎罪的心态,还是真的放正了心觉得喜欢我,但我想说的是,我们两个,都不可能了。”
    她话音落下,卫陵那颗一直提在半空中的心,好像被剪断了绳子的豆腐,“唰”地一下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瞬间粉碎。他虽然早就猜到是这样的情况,但真正等到徐之南说出来时,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他抬起头来,看向徐之南。笑了几次才扯出一个稍微像样点儿的笑容,对她说道,“如你当初所言,喜欢你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说到后面,还有几分气音,好像已经不堪重负一样。
    “可是,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徐之南想也不想地说道。
    她话音刚落,卫陵就接口道,“就算要一直这样,那也是我的事情,换而言之还是跟你无关。”
    他回答得太快,徐之南的话像是被他堵在了喉间一样,瞬间找不到安放的地方。两个人之间升起一阵沉默,有些尴尬,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越发让人难以忍受。过了半晌,徐之南才低声说道,“卫陵,你这样,跟我以前那种情况,根本就不一样。”
    她声音又低又缓,好像泉水一样慢慢倾泻出来,在这种环境下,居然让卫陵生出几分安心来,只听她续道,“陈徵的死,给我的打击,不知道要让我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片阴影当中走出来。你也看到了,这次事情,让我......伤心的不仅仅是他的离开,还有我一直坚持的东西。”她一直坚持用法律去捍卫正义,然而陈徵的情况,就是她翻遍中国所有法律条文都找不到一条可以给罪魁祸首定罪的法律。这不得不让她怀疑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是不是正确,爱人的离开已经让她难以支撑了,后面还有她被击得粉碎的理想。这样双重的打击,一般人想要走出来,太难。
    “所以,这几天我甚至会觉得,是当初我没能及时救下关子衿,老天给我的报复。”人在面对无能为力的困境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感情寄托在一些虚无飘渺的事情上面,徐之南再坚强,在碰到这样的事情时也不例外。
    “简单的来讲,现在的我,抛开陈徵抛开那些让我困惑的东西,我......没有心情也没能力去接受你的感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甚至能不能走出来......我都不知道——”她话音未落,身上就一紧,被对面的卫陵抱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的臂膀,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坚定,跟以前的他决然不同。徐之南这才发现,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卫陵也正在用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成长着,成长成为一个合适的、恰当的、非常优秀的、真正有担当的男人。
    她偏了偏头,将自己的头放在他肩膀上,像一只飞久了的鸟儿终于寻找到休憩的地方,她听见卫陵低沉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并不认为现在的你和当初的我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像这样一直喜欢下去。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都想喜欢你。”
    他的表白,固执着中带着点儿孩童般的无赖,听得徐之南饶是泪流满面却也忍不住打他。卫陵却浑然未觉一般,反而更深更紧地抱住了她。
    时光将我们每一个人都磨砺成温柔和暖的人,曾经我们以为用尽浑身尖刺,就能对抗世界,等到经年行路,走过很长一段路之后才猛然发现,支撑我们走下去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尖利的毛刺,而是内心真正的柔软。
    过了两天,徐之南就向单位提出了正式的辞职书。这是她老早就在考虑的事情,公职人员辞职手续非同一般,单位领导和同事也再三留她,但徐之南知道自己不适合这里。当初只是为了找个安身之所,如今看来,她这天生惹麻烦的性子,在这样的安身之所里,并不合适。为了避免错得更厉害,还是先自己提出来,也好及时纠错,免得将来岔路走到底了,想回头却也晚了。
    她也没有重新回到律所,何粤来问过几次,徐之南都拒绝了。如今的她,早已经失去了当初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勇气和锐气,加上因为陈徵的事情,她怕自己的抑郁症又重新复发,一直不敢给自己加压力,在辞职之后,居然难得有了空闲时间。
    在那天录的节目开播的时候,徐之南专门去找了一次小林的父亲。她在小区的花园里看到他,和其他几个老年人坐在一起,满目艳羡地看着旁边满地跑的小孩儿,或许是想到自己的女儿,忍不住潸然泪下,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看到徐之南,他先是愣了一下,颇有些外强中干地喝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徐之南也不介意,将手上的水果和牛奶在他面前晃了一圈儿,给他示好,“来看看你,顺便,有些话要跟你说。”
    老林看了看她身后,发现她是一个人来的,站起来“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带着她朝自己家里走去。
    房子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楼梯阴暗逼仄,声控灯也时亮时不亮,徐之南跟在他身后,听他絮絮叨叨地说道,“我这房子,一直留着,就是不想将来那天我女儿我老伴儿回来了,找不到地方。要是连我都搬走了,怕是再也没人记得她们了。”
    死者已矣,生者长戚。死去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离开会给留下来的人带来多大的伤痛。那些过往的记忆,无论欢笑还是忧伤,化作一道道利刃,朝着生者身上刺去,时间久了渐渐麻木,甚至等不到伤口结痂,又会被人被自己重新翻开,鲜血淋漓地展示给世人展示给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提醒自己,还是活着的。
    用痛来提醒自己还活着,又是怎样一种悲哀?
    小林家的摆设家具都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模样,老林笑了笑,脸上居然露出几分和蔼可亲来,对徐之南说道,“小孩子走了之后,我和她妈妈也不想弄那些,弄得再好,还不是失去了意义?况且,这地方按照以前的样子摆着,或许她哪天回来看到,还觉得熟悉呢。”
    徐之南将东西放下,走到香案面前,征求老林的意见,“不介意我给她上柱香吧?”老林点了点头,徐之南拿起旁边的打火机,点燃了香。黑白照片因为时间太久的原因,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了,上面少女笑靥如花,仿佛还停留在永远无忧无虑的青春期中。徐之南看着她,还有旁边她的母亲,忽然就泪湿眼眶。
    怪谁呢?命运么?如果不是一切那么凑巧,也永远不会有这样那样的悲剧。
    小林的爸爸在后面补充道,“她的照片,还是当初会考照的呢。一直在说不好看,要重新照......”可惜永远没有那个机会了。
    徐之南给小林和她妈妈上完香,走到沙发上坐下来,扶手上摆着一个毛绒娃娃,虽然旧,但还挺干净的。小林的爸爸拉了张摇椅过来,问道,“你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
    徐之南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快播了,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翻到那个台,两人在一片安静中看完了节目,老林脸上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这就是你想说的?”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善,“姑娘,我知道你是那个陈徵的女朋友,要不是看在你也是受害者的份上,我今天根本就不会放你进来。怎么?你这是在怪我,不应该把事情揭穿,不应该把真相告诉大家吗?”
    ☆、78|第33章
    第七十八章
    “并不是这个意思。”徐之南将遥控器放下来,转头看向老林,“我知道,安慰的话说再多,对你对我也没什么意思。我也知道,那件事情带来的伤害,对你远大过对我。我失去的爱人,是男朋友,但......男朋友......总有一天会有人代替他。可是女儿,却永远代替不了。”
    老林听见她这么说,脸上神色稍微放松了一些,人也慢慢放松了下来,“那你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他的问题让徐之南愣了愣。仔细想来,好像无论说什么都不恰当。失去亲人的痛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开的。老林恨当初杀害他女儿的凶手,并没有错。人家孩子都已经不在了,不可能让他连最后的恨都不要吧?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挂在墙上供人瞻仰的圣父圣母,宽容也要有限度,不可能要人家因为她几句话就把多年的仇恨放下来。也正是因为有了喜怒哀乐,有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才显得他们生而为人的可贵。
    难道要人家,把这些都放下吗?
    徐之南沉默片刻,才慢慢开口,“我并不是想让你原谅陈徵,但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跟你一样,也是受害者。不过他的受害,起因还是在他自己,后来有那样的结局,怪不得谁。”徐之南抬头看向老林,将她跟陈徵的相识娓娓道来,“我跟他认识,还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被老师带着,去做法律援助。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像他这样,因为年纪轻轻就走上歧路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犯人’吧。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我会看到一群穷凶极恶的人,看到一群为了减刑而故作姿态的人,看到为了早点儿从那个牢笼里面出来、违心地说一些听上去就很恶心的话的人。但......我看到陈徵,才发现他跟我想的有多不一样。”
    她踏进那个小小的房间,看到坐在对面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他的眼睛湛黑又明亮,在黑暗中,好像两盏灯一样点燃了前方。
    他那么单纯,好像刚刚出生的小鹿一样,眼中尽是茫然无措和惊惶。
    徐之南笑了笑,说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些年他一直在忏悔,你可能会觉得我说的是假话,是过来骗取你的同情的。但,的确是这样。不仅仅是因为他受到惩罚才心生忏悔,而是他犯下那桩罪孽一开始,他就不安,内心充满了惊惶。”
    在后来给陈徵收拾遗物的时候,徐之南在他的速写本里看到了无数张被涂满黑色墨迹的画。有许多已经看不出轮廓了,然而她还是依稀能够从上面看到命运那张狰狞的脸,正在朝陈徵露出可怖的笑。
    陈徵心思细腻,她甚至不知道,在那些她不曾发现的夜晚,陈徵怎样伴着心痛和后悔入睡的。“人会忏悔,会后悔,往往来讲,是因为受到惩罚,是因为现在的境地是当初的自己一手造成的。与其说是忏悔,倒不如说是在为造成自己这样后悔。但是陈徵不一样。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开始,我就发现他跟其他几个孩子不一样。”
    “后来我仔细问过,当初对小林那致命一击,是在他在另外的人的教唆下做下的。”将老林脸上又浮现出几分愤恨来,徐之南连忙说道,“我刚才就说了,今天来找你,并不是为了陈徵开脱,也并不是想要你原谅他。死者已矣,原不原谅也没那么重要。我只是想要告诉你,陈徵,并非你想的那样。”
    她刚刚说完,老林便笑了笑,笑容有些冷,“丫头,你告诉我,他不是我想的这样,又是想做什么呢?还不是想我原谅他吗?但是你自己之前也说了,根本不可能啊。”他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好像这些年的恨已经把他的所有情感侵蚀了。
    徐之南被他问得一滞,过了片刻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苦涩地笑了笑,“那你就当成.....一个跟你有着同样遭遇的人,过来跟你谈心吧。”
    她突然想起临走之前从房间里拿出来的资料和剪报,转过身从包包里把它们拿出来,轻轻放到老林面前,“这是当初事情发生之后,媒体做的采访。这些都是我经手过的,都是真的。”老林看了一眼,并没有拿起来,徐之南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可能又要说我是在骗取你的同情。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人都已经不在了,同情不同情的,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陈徵这些年来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或许跟这个案件的其他人比起来,他算是好的了,但是,每天都要遭受着良心的啃噬,每天被噩梦折磨,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我在帮他做法律援助的时候,找到了那个男孩子的父母,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当时已经上幼儿园了。陈徵在他们面前忏悔过......”或许是那个新来的孩子让他们渐渐忘记仇恨和伤痛,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发现,一直沉浸在仇恨当中,除了让自己更难受之外,没有其他作用了,他们原谅了陈徵。
    “当时我曾经尝试着找过你们,我也不是要强迫你们原谅,只是觉得作为当事人来讲,你们有权利知道整件事情的后续。但后来,听说......你们家的情况,跟另外那家不太一样,于是也就作罢了。”
    那一家,已经有了新的孩子,来代替曾经的那个,虽然依然是比不了,但能把精力重新投入进去,也是一件好事。而林家,早已经因为女儿的离开,变得家破人亡,连妻子都不在了。
    徐之南那个时候是觉得,这样重新找上门去,有种道德绑架的意味在里面。况且,丧女之痛已经在他们的生活中划下深深的鸿沟,如果再找上门去,无异于将他们好不容易修补起来的表面重新撕开,将里面的鲜血淋漓重新拿出来给人看。这样太残忍,她不忍心。但最近她缺在想,如果当初她找上门去了,就算老林不原谅,陈徵也不会被逼到走投无路,死在洗手间里。
    然而,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再说什么也无益了。“我有个想法。陈徵死后,留下一部分钱,和一套房子。”钱,是他的画册卖出来的钱,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高歌要赚死人钱,徐之南不会让他那么畅快的。该陈徵的,她一分不少都要全部拿回来。至于那套房子,自然是他家拆迁分到的那套。陈徵的奶奶还在世时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看着他在这套房子里娶妻生子,如今......怕是不行了。
    老林抬眼看她,徐之南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想用这些钱和这套房子,改成一个志愿屋,专门负责给各种失独夫妻做心理疏导的。”她低头一笑,“当然,现在还是个初步想法,具体方案我还没有拿出来。只是觉得,这样的话,可能是陈徵比较愿意看到的。也算是,在替他赎罪吧。”
    “我今天过来找你,原本是想劝你放开仇恨,好好生活的。可是后来一想,我没什么资格这么对你说话。也知道要你原谅陈徵很难很难,索性也就放弃了。”她涩然一笑,尽管说出的话听上去有些不知所谓,但她的神情却分外冷静,“好像今天来找你,一个目的都没有达到。”她抬起头看向老林,眼中有几分哀伤,“法律固然可以惩罚一个人,让他付出宝贵的时光,但毕竟,时光再宝贵,都赶不上生命。我曾经单纯地以为陈徵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就能永远毫无愧疚地生活下去,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
    如果,世间一切事情都能用这种方式去简单相抵,那也就不会生出那么多的不甘愿和不甘心来了。
    徐之南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没有听见老林的回答。她有些兴意阑珊地站起来,跟老林告辞,“我知道我今天上门来,相当冒昧。希望没有打扰到你,有什么地方不对,也还请你见谅。告辞了。”她说完,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老林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好像踏在她的足迹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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