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求医无门,谭如意听爷爷讲起一桩往事。
谭爷爷伍零年打仗的时候曾顶着敌人的炮火,将一个姓沈的受伤的老乡从尸体堆里扒出来背回营地。战争结束之后,谭沈两家常有往来,后来沈家举家迁往城里,方渐渐断了联系。
谭爷爷笑说:“当年沈同志还说,要是有缘分,一定要结成亲家呢。可惜他生了三个全是儿子,我也只有你爹这么一个孩子。”
谭如意思忖片刻,问道:“这位沈老先生现在生活怎么样?”
“前几年退耕还林的时候,他家幺儿回来过一次,在我们家歇了歇脚。老幺是做生意的,他两个哥哥,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大学老师。”
谭如意心念一动,盯着病床上的爷爷正要开口,爷爷却一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行。如意啊,都是老战友,我当年救他,就没图过回报。饥荒那几年,家里都只能吃观音土了,我都没找他开过口。”
谭如意知道爷爷执拗,当面不再提起这茬,背地里却暗暗打听起来。几番曲折,总算知道了沈家的住址,谭如意趁着去市里初中面试的时候,顺道前去拜访。
那天正逢上下雨,谭如意从学校面试回来,找宾馆借了柄伞。因来得仓促,没带御寒的衣服,只在面试穿的正装外套了件紫色的薄针织开衫。谭如意赶到小区外时,冻得直打摆子。偏偏进去还要刷门禁卡,保安恪守职责,毫不通融。谭如意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收了伞去小区外商铺屋檐下等着。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来了一辆车。谭如意立即撑伞上前,等车主停好车,跟在他后面进了小区大门。她照着地址找到了沈家住的那一层,伸手去按门铃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没等几秒,门就打开了。谭如意下意识攥紧了手指,一抬眼便看见面前正站着一个风姿清举的男人,她来不及多想,上前半步急切说道:“我找沈良平老先生!”
男人没说话,掌着门把手静静打量着她。
谭如意分外不自在,却也不由自主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她全身都打湿了,黑色高跟鞋下汪了一小摊水,湿透的丝袜黏着皮肤,凌乱的头丝也在往下滴水。这形象岂止不妥,已是不雅。然而谭如意顾不得许多,匆匆解释起来。
雨水蒸发,周身笼罩着一层寒意,谭如意越说抖得越厉害,到最后声音都在发颤,而面前的男人仍是目光淡漠的看着她,不制止也没有丝毫让她进去的意思。深海似的一双眼睛,沉冷犀利,仿佛将她整个看穿。
谭如意心脏一路往下沉,自知无望,终于收了声音。静了数秒,退后一步稍稍鞠了一躬,低声说:“打扰了。”伸手抄起立在一旁的雨伞,就要转身而去。
“进来吧。”
谭如意一愣,而面前的男人已经转身进去了。谭如意迅速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跟上去。
沈老先生对谭如意的到访非常惊喜,听谭如意讲完事情原委,立即打电话给老大让他联系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又亲自去镇上将谭爷爷接到市里。谭爷爷最初十分生气谭如意自作主张,但在沈老先生劝说之下很快消了气。两人数十年没见面,话匣子一时打开,几天几夜都没说完。
谭爷爷的心脏手术异常顺利,谭如意在爷爷的叮嘱之下带了几个编织袋的土特产送给沈家当谢礼。 沈老先生膝下无女,三个儿子也都没生出女儿,他早眼馋着别家孙女儿在跟前撒娇,如今见谭如意性子温顺,体贴细心,更是喜欢得紧。听说谭如意开春就要在市里的一所初中任教,便叮嘱她经常过来走动。
大年三十前谭如意又上门来给沈家送些土产年货,正巧那天帮她开门的男人也在。室内有暖气,他只穿一件烟灰色的薄羊绒衫,袖子稍稍挽起来,正垂着头坐在在沙发上给沈老先生剥橘子。
沈老先生留谭如意吃午饭,谭如意应下来,同沈老太太去厨房清点年货。半袋自己晾晒的洋芋果子,一整扇上好的排骨,两瓶自家磨的辣椒酱,还有一大瓶的豆瓣酱,一小坛花椒油。
沈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年轻时候,就喜欢咱们老家的花椒油,又香又麻,煮面条撒几滴,家里都爱吃。”沈老太太朝客厅努了努嘴,“你沈爷爷嘴刁,这几十年来城里了,就没哪次吃满意过。”
谭如意笑说:“沈奶奶您喜欢的话,过完年我来就职时,再给您带几瓶。”
沈老太太将排骨放进冷藏室,扭开水龙头调了调水温,招呼谭如意过来洗手。
“如意,你谈没谈朋友?”
谭如意摇头笑说:“我师范毕业就去支教了,没时间谈朋友。”
沈老太太笑起来,拍了拍谭如意手背,“你这姑娘踏实,性格又好,谁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气。”
谭如意笑了笑,目光却黯下去——以她家里的情况,谁娶她不得忌惮三分。
谭如意洗完手去客厅,沈老先生招呼她坐下,为她介绍道:“这是沈自酌,按年龄当得起你叫一声大哥;自酌,这是我老战友的孙女谭如意,你们上回见过。”
谭如意颔了颔首,微微打量了沈自酌一眼,心知他这样的男人,恐怕是不喜外人叫他“大哥”的。她自小因为父亲的事,没少到各家去赔礼道歉,是以与他人相处总是多了几分谨慎,唯恐礼数不周让人不满。便笑说:“沈先生。”
“谭小姐。”
“什么先生小姐的,见外得很——自酌,你再去拿点水果和瓜子出来。”
谭如意急忙摆手,“我不吃,不用麻烦了。”
沈自酌没说话,起身径直朝房间走去。谭如意有些局促,沈老先生招手招呼她在身旁坐下,笑问:“你爷爷怎么样了?”
“劳您挂心,爷爷恢复得很好,说是春节上门来给您拜年,也是多亏了您帮忙。”
“别这么说,要不是老谭当年把我从尸体堆里扒出来,我早就死了,区区举手之劳,难报万一啊……”沈老先生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来,眯眼思索了片刻,转头瞅着谭如意,笑问,“如意,你属什么的?”
“庚午年的,属马。”
沈老先生又眯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掐指算起来,又问:“几月几号几时出生?”
“正好夏至那天生的,早上六点钟。”
沈老先生又算了一会儿,拢了手指,轻轻一拍大腿,“好,这八字好。”
老一辈都有些迷信,谭如意见怪不怪,也没往心里去。
正说着话,沈自酌端着一盘水果瓜子出来了,他将盘子搁在茶几上,坐回沙发。
沈老先生吩咐道:“自酌,削个苹果。”
沈自酌便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苹果,抽过不锈钢的水果刀,轻巧地削起来。
谭如意被他目光吸引过去,见他动作熟练,水果刀在他手里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灵活,而削下来的苹果皮均匀不断,长长地垂下来。
沈自酌削完之后,递给沈老先生,沈老先生却将他手往旁边一推,“给如意,我不吃,留着肚子中午好吃饺子。”
谭如意连忙:“沈先生你自己吃吧。”
“如意你吃,这么远过来,也没什么好招待你。”沈老先生如此坚持,谭如意只好尴尬接下,为了一个苹果推来推去,确也显得小题大做。
谭如意接过去的瞬间,忽感觉沈自酌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她顿觉如芒在背,却也不敢抬头去确定,只低头咬了口苹果。
这下苹果也成卡在喉咙里的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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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便是过年,等走完家里的亲戚,已是初五。谭爷爷记挂着得去给沈家拜年,便催促谭如意先给沈家去个电话,问个方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