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混小子们举起核桃大的小拳头“嗷嗷”地叫唤起来,全然没注意到他们文化水平不过关的老大,硬是把结盟的词儿拐到了山大王忽悠大姑娘做压寨夫人的词儿上。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件特英雄的事儿,那叫什么来着?哦,为民除害,脱离群众的人就应该受到群众的打击!
王树民就像个将军,可是他忽然想起他说出那句假话骗谢一出去的时候,小小的男孩儿那双黑白分明坦坦荡荡的眼睛,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得劲儿。可是那一点点的别扭很快就被小伙伴们欢快的气氛给冲散了,以后他就是他们的头儿了,一想起这个,他就觉得脚步飘得好像踩在了天上。
不过这点英雄气很快短在了他老爸王大栓的皮带之下,王大栓一看成绩单,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就抽过去,当下脸红脖子粗地解下裤腰带就要“男子单打”,只把王树民追得上蹿下跳,求爷爷告奶奶,鬼哭狼嚎。
等他妈贾桂芳回来以后,男子单打立刻变成了混合双打,贾桂芳一张嘴不带换气的,桌子拍得啪啪作响,屁股被抽肿了的王树民跪在搓衣板上,凄惨无比地听着自家老娘家训,愁眉苦脸到恨不得自己从没生下来过。
他没想到,这天晚上救了自己的居然是谢一……和楼下不停地叫着“死了——死了——”的救护车。
黄采香不在家,正好赶上谢守拙在外面打牌输了点钱,又多喝了几口,看什么都不顺眼。谢一一身冰碴子,哆哆嗦嗦满身泥水地从外面回来,深蓝的书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谢守拙立马儿急了,醉眼迷离地也没看见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抄起把椅子劈头盖脸地就冲着谢一砸过去。
“他妈的你个小败家的,老子缺了八辈子德了养你这么个玩意儿,你以为你老子是大款啊?让你把书包往泥里扔!让你把书包往泥里扔!你个小婊子养的,一天到晚跟你赔钱的妈一样!让你败家!让你败家!”
等黄采香回家一开门的时候,谢一已经浑身抽筋躺在地上不会动了,谢守拙的酒终于在亲生儿子的惨样和妻子的尖叫中,给吓醒了,手上的椅子“啪嗒”一下落了地,两只眼睛里全是血丝,瞪得快脱了眼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才好。
黄采香抱起谢一,慌忙打了120,这向来知书达理轻声细语的女子终于泼了一把,指着谢守拙嘶声大骂:“谢守拙,你还是人不是!是人不是了!你……禽兽不如,我儿子要是有个好歹,你不得好死!”
救护车尖叫着走了,楼上楼下邻里邻居都来看热闹,王大栓和贾桂芳没工夫搭理自家小崽子了,慌慌张张地在一边帮忙,王树民偷偷地扒着楼道的楼梯,看着谢一被穿白衣服的人抬出来,看着他一张脸青得像鬼片里的死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怕了。
古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第一个这么说的人绝对是个绝世乌鸦嘴,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
据说谢一被推到了急诊室里,好容易才活过来,在医院一住就住了整个寒假。黄采香一边上班一边医院单位两头跑地照顾儿子,人好像每天都在往下瘦,每天天不亮就给谢一做好一天的饭,中午热一顿拿保温桶送过去,晚上再送一顿……
贾桂芳有时候过去帮帮忙,回来跟王大栓直摇头,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啊。
果然,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黄采香单位有事,下班晚了,怕小谢一在医院等着急,急匆匆地就骑上车往医院赶,被路口突然出来的一辆面包车给撞了……她没有好妈妈照顾着念着。
于是没人留得住她。
于是她变成了墙上的一个黑白照片。王树民看着那张照片,觉得有点假,他从来没见过黄阿姨笑得那么快乐,双颊那么丰满,有那么一大把乌黑的头发,他忽然很想哭,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好像都和他有关系。要是他没骗谢一,要是谢一不那么实诚地相信他,要是他没把谢一的书包扔进荷花池,要是谢一没一身泥的回家,要是谢叔叔没打他,要是他没进医院,要是黄阿姨还活着,要是……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要是”。
于是等谢一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了天。
第三章 小白菜
小时候的事情,对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呢?心理学者或许对这个问题有更深的认识。
对于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普通人来说,或许早就把老师上课讲的课都还回去了,不记得当时在黑板上写个不停的漂亮女老师,不记得自己的小学课间操时间是在上午第一节还是第二节课以后,不记得到底是一年级还是三年级开始上的自然课。
可是永远忘不了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忘不了凳子上的胶水,某人在嘲笑中咬得格外重的那个词,忘不了某个冬天,荷花池里冰冷的水,和洗不掉的烂泥。
忘不了那种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一样的无助感。
那是个冰冷刺骨的冬天,即使谢一长大以后,到了温润的江南,他也忘不了那时候那种刺骨的冷冽,西北风随时随地都在敲打着窗棱,要把整个玻璃窗打碎一样,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就像永远都不会放晴。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种毛病不是生在身上的,而是生在心里的,经历了大变的孩子总会有些不对劲。
谢一出院以后,贾桂芳就经常把这个没了娘疼的孩子接进自己家里看着,当自己儿子,连王大栓面对谢一的时候,声气都会细上几分,一张皮糙肉厚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可是这两口子毕竟粗枝大叶惯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孩子的心思一天重似一天,话比之以前好像更少了些,一张小脸白得透明,常年也见不到血色。
而让王树民不安的,却是对于那天在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谢一没有对别人提过半句。可王树民知道,谢一什么都记得……不管是他腆着脸,把省下来的零花钱买的便宜的糖豆塞到谢一手里,还是死皮赖脸地拽着他一起写作业踢球,谢一都再也没有和他有过任何的交流,眼神的,言语的。
王树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谢一的世界里,好像从此就没了王树民这个人。他这个会喘气、会说话的活物,对于谢一,就像个屁,只能短暂的影响局部空气指数。
他觉得别扭起来,王树民一直觉得自己是不爱搭理谢一的,恨不得这大姑娘一样的娘娘腔离自己远点,别给自己掉价儿,可是当谢一真的离他远远,他却又不自在起来,心里好像缺了快东西似的,空空落落的。
很多人都有犯贱的潜质,像王树民这样比较珍奇的物种,从小就已经显现出了这个天赋。以前谢一小心翼翼地面对他的时候,他爱答不理,还老有事没事给人下个绊子。现在人家不把他当回事了,他到反而在意起来了。
三年级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王树民早早地就叼着早饭在谢一家门口等着,谢一一开门,就看见头发睡得挺搞笑,站在门口哆嗦得跟个筛子似的的男孩子。二月份的楼道里还是很冷的,窗户灌进寒风飕飕的,王树民脸蛋儿有点红,带着尴尬的傻笑,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谢一的胳膊:“迟到了,快走了。”
可他这一抓却抓了个空,谢一往旁边侧了个身,仍旧是低着头,却躲开了他的手。王树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自然地收回手来扑腾扑腾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跟在谢一身后,唠唠叨叨地没话找话:“我听说文明岗还是上学期的那帮人,你带红领巾了么?”
被无视。
“呃……你作业写完了么?我《寒假生活》还差两篇,借我抄抄呗?”
继续被无视。
王树民咬牙,这小霸王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委屈,怒了,上前两步,一把抓住谢一的肩膀,仗着比人家高半头,硬是把谢一的肩膀给掰了过来,谢一让他拽的一个趔趄,抬起眼睛,却不看王树民,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脸上划过,一点重量也没有似的,仍然是黑白分明的那么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扫得王树民很冷。
让小霸王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一扭过头,把书包往上背了背,继续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在凛冽味道还没有散去的北风里好像打着晃一样。王树民看见他的书包角上还有乌黑的印子,再也洗不干净了的印子,觉得突然特别难受,默默地抿了嘴,不远不近地跟在谢一身后,踢踢踏踏地踹着脚底下的小石子。
路边买早饭的大妈早早地出了摊,热闹的人气弥漫开来,可是王树民那下水道一样宽的心里,突然被堵住了。
谢一推开教室的门,里面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人声立刻安静了一刻,对于八九岁的孩子来说,死人还是件很遥远很陌生的、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他们不恰当的好奇心的事情,一双双眼睛就那么盯着谢一进教室的身影,然后低低的议论声响起来。
那些目光让谢一觉得有些冷,有些怕,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头低低的埋在脖子上厚厚的围巾里,看不懂他们的意思。是怜悯?新奇?或者别的什么的?缩在有些长的袖子里的手悄悄地攥了起来。那么一刻,谢一想逃出这个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教室,可是却没有移动脚步的力气。
忽然,谢一的身体猛地被人撞到一边去,肥嘟嘟的崔小浩和一帮小男孩擦着他跑进了教室,故意把他撞到一边去,谢一的肩膀重重地磕到了门框上,疼得麻木。
崔小浩回过头来,细小的眼睛被肥肉挤得像是一条缝,不怀好意地冲他笑,阴阳怪气地说:“给谢娘娘请安。”
谢一前额的刘海垂下来,别人看不见他的脸,他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筋在不停地跳动,好像要爆炸一样。只听崔小浩捏着嗓子,摇头晃脑地开始唱:“小白菜呀——叶叶黄啊——两三岁呀——没了娘……哎哟!”
谁也没看见王树民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崔小浩一句话还没唱完,王树民已经猛地扑过去,一双眼睛瞪得小老虎一样,把书包抡在了崔小浩脑袋上,然后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旁边女孩子的桌子上的书本被小胖子挥舞的手臂扫下来,掉了一地都是,王树民骑在崔小浩身上,照着小胖子的脸就是一拳头:“我让你说,让你再说!”
崔小浩张着嘴使劲挣扎,可惜一身肥肉看着横,打起架来衰得不行,挨了王树民两拳头就鬼叫着嚎起来。梳着两条麻花辫的班长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给你们告老师!”
可惜小姑娘尖细的嗓音没盖过崔小浩杀猪似的嚎叫,也没盖过一边已经跳到桌子上摇旗呐喊唯恐天下不乱的臭小子们,挥着胳膊满脸兴奋地大喊敲锣边儿:“打他,打啊!使点劲嘿!”
这下别说是菜市场了,疯狗市场都没有三年级二班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