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从梦中醒来,往往忘记身处何地,忘记自己年岁几何,是个孩童,是个少年,抑或是个耄耋之人。人到老年,追忆这漫长一生,难免有飘忽不真实之感。
此时的陈郁,病骨嶙峋,白发似雪,他年已七十八岁。
窗外的树影被风摇撼,惊恐地抖颤,它是后院仅存的一棵树。三日前,风暴过境,折毁树木无数。
“咳咳……”陈郁蜷身,手拳在唇边,发出沉重的咳嗽声。
侍女听闻声响,从房间角落里骨碌爬起,黑幽幽,如魑魅般。须臾,火光亮起,一盏烛,移动到床边,侍女前来服侍,她递上盂盆。服侍陈郁的奴仆众多,这一阵咳嗽,使得屋内外灯火亮起,人声和脚步声交叠。
陈郁鼻腔和口中均是腥锈味,他知晓是咳血了,昏昏沉沉之际,听到侄孙陈景盛在唤他,但他的意识如散沙般涣散,他再次坠入梦境:
还是一个雾蒙蒙的梦,七岁的陈郁在广州番馆里醒来,他感觉到周身潮湿,睁开眼,正对上窗外的一座灯塔,水雾集聚,灯塔的光晕成一团。他往身边探看,身侧伏睡一位照看他的女婢,细鼾声舒缓。
倏然,窗外嘈杂声四起,灯火耀眼。
小陈郁爬下床,只穿单薄的中衣,打着赤脚,他步下番馆厚实的木质楼梯,发现一楼饮酒的酒徒都已不见,就连歌姬及伙计也消失无踪。
门帘被卷高,隐约见到港口停泊的一艘巨船,黝黑庞大,如同搁浅在海边的巨兽。它和任何陈郁见过的海船都长得不一样,它的桅杆上倒悬着黑帆,就像水手们讲述的来自冥间的鬼船。
陈郁迈出帘门,海风迎面扑来,吹得他连连倒退,只得艰难行进。他在缓缓接近巨船,无意识地一个回头,他才发觉迷雾侵漫下,店铺紧闭,四周仿若死城。
在番馆内明明听到外头热闹无比,怎会这般死寂,令人悚然。
潮湿腥气的海港,三两稀零的水手、脚力,他们的身影隐入雾中,那么虚幻,仿佛不是活人。小陈郁的脚踩在冰冷的石砌地面上,感到寒意,他齐肩的发在风中飘动,脖上佩戴的小铜兽被风扬动,恰似有了生命想摆脱束缚,如同一片枯叶,欲乘风而去。
陈郁伸出小手,低头抓住了它,紧揣它。
一低头,发丝凌乱飞舞,遮蔽视野,一抬头,狂风抚面,竟是月光清明,雾气尽散。
巨船的全貌顷刻呈现在眼前,它巍峨如山,通体暗黑如铁,高大的木梯垂放,从上头走下数人,罩进船体的阴影里,幢幢绰绰。
一位雍容华贵的年轻男子,徐徐步下船,他踽踽而行,经过陈郁身旁,突然伫足,他低头看向这个稚气的孩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低一仰,四目相视。他近在咫尺,可见他一丝不乱的发尽收在乌冠中,紫袍革带,腰悬鱼袋,他袍袖广大,被风鼓动。
月光下的他,崖岸卓绝,昂藏七尺,却神色阴郁,眼神尤其冷冰,令人生畏。
由晟,你是恨我的吧?
恨我为己私欲,让你不得入土为安。
碧蓝之下的鲛邑,赵由晟不腐的尸身躺在贝榻上,他神色如生前般,年轻英俊。
南溪老宅,楠木床上如同枯木残烛的老陈郁,陷在梦中,呢喃片语。琐窗外,月明星稀。
梦境里,小陈郁摘下自己脖子戴的小铜兽,那是一只能避水的海兽,曾在他落海时救过他。他仰头望向赵由晟,递上铜兽,声音稚气而温柔:“阿剩(由晟小名)给,它会保护你,你带着它去天涯海角吧。”
这些梦,是陈郁这一生境遇与痴念的糅合,是深深遗憾的体现。
我将老去,而心愿未了,而心生悔意。
病床上的老陈郁在呓语,寝室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慌乱的侍女,被连夜唤来的大夫,还有围簇在榻旁,紧张的孙侄及两位同族的老者,他们嘁嘁喳喳交谈的声音,让陈郁从迷离中清醒。
陈郁抬眼,烛影晃动,他认出身边的两位老者,他知晓怕是得交代后事了。他黯淡的目光环视周身,落在孙侄身上,对他嘱咐:“景盛,再派人去……去三江通报赵子真,让他过来,我有事托付他。”
侄孙陈景盛守在床前,怅语:“风暴刚过,音信中断,前番派去的人还没归来。叔祖安心,我明早会再遣人前去。”
狂风暴雨,浪高数丈,海船纷纷避港,人们不敢出海。这三日,没有外来的船抵达海港。
“务必让子真前来,此事……最是要紧。”
交代这件事后,陈郁病重厌倦,没有谈及它事。
自这一夜起,陈郁昏昏沉沉,即便有醒来时,也只是问赵子真来了吗。陈景盛又派出两位忠仆,亲送海船,叮嘱尽快赶往三江。他猜测这事确是要紧,可能关系叔祖海外财宝的下落。
陈郁舶海贸易二十余载,是位巨富,他没有家室,年老才归国,隐居故里。传闻他的大部分财宝寄存在海外,只是陈景盛并不知,猜测的海外财宝,其实不全是宝物,也包括一个不死不活的人。
既是不死不活,难说他还是不是个人了。
自风暴过后,天气阴郁多日,忽然一日清早,太阳亮堂堂升起,将人照得暖和和。晴好的这一天,陈景盛伺候在陈郁病榻,老仆进来禀报一位叫慕远夷的年轻士子来访,自称是老员外陈郁的故交。
“慕远鱼?”老仆乡音浓烈,夷与鱼读不清,陈景盛睨向昏睡中的叔祖,琢磨这个奇怪的名字,淡语:“让他到堂中等候,我这就过去。”
陈景盛起身,漫不经心步出院子,打算去见访客。叔祖的友人不少,他回归故乡后,时时有人前来拜访,有国人,也有番人,半番(混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