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天,那虚无缥缈的消息还没来,渐渐的他心里有了别的考量,也忘了自己人质的本分。
十七从来不限制他的自由,旁的绑匪怕人跑了,不仅门窗紧闭,还得塞上嘴捆上手脚。
她倒好,随他在院里乱走,大门也不关严,生怕他生不出逃跑的心思。
十七正在切肉片,云蔚凑到她面前,问:“十七,你怎么不把我绑起来?”
闻言十七一顿,眼神古怪地看他,“你喜欢被绑着?不绑着就不舒服吗?”
行走江湖多年,十七见过许多怪癖,有些人就喜欢被掌控,被伤害,她对此不算惊讶。
“不是,不是。”云蔚连忙否认,“我好奇而已,你不怕我跑了吗?”
“不怕,你跑不了。”十七握紧菜刀,继续切肉,刀下的每一片肉,都厚薄均匀。
这话激起了云蔚的好胜心,说得他像只无助的金丝雀似的,好歹他也是个高大有力的男人。
又过了一刻钟,十七的肉片切好裹了面糊。她嘱咐云蔚看好火,云蔚就不住地往里面添柴。
他仰头看向十七,想到叁天前她炸丸子时,炸出几块炭来,如今倒是有模有样的,就怕味道依然不尽如人意。
“云蔚,帮我把柴取出来一点,火有点大了。”十七说道。
“哦。”云蔚依言取出几根木柴,用水浇灭,摆在院子里晒干。
灶台的木盆里放着炸出来的肉片,金灿灿的,看着很酥脆,云蔚捏了一片蘸上佐料,味道意外地还不错。
十七问:“怎么样。”
云蔚不说话,给她嘴里塞了一片,“自己尝尝。”
这一尝,十七瞬间膨胀不少,嘴里的肉片外酥里嫩,满口汁水。她自觉总算找到一个除了杀人之外能做好的事了,以后离开四绝门,至少有个立身之本。
“看来我还是有些天赋的。”十七又吃了一片赞叹说。
云蔚盯着她面具下的眼睛,此时圆圆地睁着,竟然有些纯真的喜悦,再往下就是她粉色的唇。云蔚不自觉捻了捻手指,回想着那处的触感。
人硬邦邦的,嘴唇还怪软的。
每天早晨,十七都会出门买菜,云蔚想跟着一起去,顺便摸清出城的路,方便日后逃跑。
但他睡觉沉,又醒得晚,往往醒来之后,十七已经练过一回刀,买回当日要用的吃食了。
于是他熬了一夜,在十七推门出院练刀的时候,迅速起身。
“早啊,十七。”
十七微微诧异一瞬,“早。”
“日日勤勉练习,难怪身手不凡。”云蔚拍马屁说。
但十七并不吃他这一套,她再不言语,握紧手里的木刀,练了一套退华刀法,这是她师傅梁退所创,引以为毕生之傲。
云蔚看不懂,只知道拿着刀的十七很陌生,如果平日的她有叁分人气,那此刻的她就把活气给散尽了,稳在地面的时候,像是一座八风不动的钟,跃在半空的时候,又像是一片纷飞的柳叶。
虽然不知十七的武艺到底是何等的高深,但他还是由衷地拍拍手,词穷道:“好厉害!”
说罢殷勤地拿出帕子供十七擦汗。
“一会儿要出门去买菜吗?”
十七点点头,“嗯。”
“那把我带上吧,整天闷在院子里,都快发霉了。”
“我一定不乱跑。”云蔚保证说。
十七不答,静静看着他。云蔚被看得发毛,心想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惹了她怀疑。
但下一刻就听见她说,“好,带上兜帽,跟紧我,别再迷路了。”
想起那晚自己在两条街之间兜圈子,又误把十七当做鬼,云蔚面子上挂不住,低声反驳,“我那日不是迷路,是遇上鬼打墙了。”
“哦,你说是就是吧。”十七拿着帕子揩掉额头上的汗。
悠悠的,她闻着帕子上有一股香气,好像在何处闻到过,她凑到云蔚脖子边仔细嗅了嗅,果然是一样的味道,
“你很香,在身上擦了香粉吗?”
自十岁被送到四绝门做杀手,十七就被喂了失忆的丹药,她忘了父母亲人,姓氏名谁。因为在男人堆里长大,师傅又是个粗糙大条的女人,几乎没有人教过她男女之间的事,她也并不觉得夸赞男人很香,问他是否擦香粉,是很不合时宜,甚至有些狎昵的意味的。
她这厢坦坦荡荡地问,云蔚那边却是掀起惊天巨浪,虽说是风月场上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和男人,他都曾见识过,言语上的戏弄,他从不放在心上。
但此情此景,云蔚觉得自己悟出了关窍,难怪这个十七口口声声说要送他去一个地方,却迟迟不动身,每天把他关在这里过日子,她说的根本就是假的。
平时她总拿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子看着自己,今天终于忍受不住,露出真面目调戏于他,原来她是想玩金屋藏娇,日久生情的戏码。
云蔚唇带浅笑,一副了然的样子,他感觉自己站在了泰山之巅,而十七就是山脚的蚂蚁。既然倾心于他,那必然免不了死在他的石榴裤下。
漂泊不定的土匪和他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他决心做一个绝情而体贴的男人,长痛不如短痛,看在十七助他脱离枕香馆这苦海的份上,他不欲和十七过多纠缠,爱而不得最是伤神,还是尽早断了她的念想为好。
慈悲为怀的云蔚跟着十七出了院门,到了附近的菜市,小摊贩自带的木板上摆着应时当令的瓜果菜蔬,露珠在叶子上闪着细碎的光,一看就是将将从地里摘下来。
十七挑了萝卜、茄子,又去肉铺买了两根肋排,这才领着云蔚去吃朝饭,是买豆花和油条的摊子,旁边买的是葱油饼。云蔚看了看纸包的样子,是十七常给他带的那家,难怪他总看不到十七吃朝食,原来是在菜市里吃过了。
十七喜欢喝咸的豆花,云蔚却相反,他捏着勺子,颇为优雅地喝着甜豆花,随后掀开眼前的遮挡,打量着四周。
菜市是忙碌又拥挤的,叫卖声不断,男男女女手里挎着篮子,端详着菜蔬的品相。
“梨怎么卖?”
“二十文一斤。”
“能不能便宜一点儿?”
“哎呀,这位娘子,我家的梨又大又甜,二十文我都亏本了。”
“便宜点吧,十五文一斤,家里孩子想吃。”
“不行,不能再便宜了。”
“十五吧,吃好了还来买。”
“行吧,最低十八一斤。”
“来两斤。”
这些话纷纷嚷嚷地聚在一堆儿,被朝阳晒得暖融融的,云蔚也觉得暖和起来,他仿佛也变成了这坊市里最寻常不过的一个男子,早晨为家人采买一天的吃食,白天出去做工,晚上有温热的饭菜还有昏昏的烛火在等待着他。
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失了踪的小倌,被豢养的娈宠。他望向东边,一条前路被照得金灿灿的,目光极尽远去,他从林立的楼阁里看见高耸的城门,那是他的生路。
云蔚记得他当初坐公主府马车出城的时候,闻到过一阵脂粉味,附近应该有胭脂铺。
“十七,你喜欢香粉吗?”
“嗯。”十七把碗底的豆花,一股脑吞下去,点点头道。
做杀手最怕显露踪迹,所以他们是不被允许涂脂抹粉的,除非有伪装任务,但十七至今也没碰上这样的。与其说她喜欢香粉的味道,不如说她讨厌杀人之后的血腥味,总是若隐若现地萦绕在她鼻尖,如果能擦点淡淡的香粉盖住,再好不过。
“那我们去逛逛胭脂铺子,那儿什么味道的都有。”云蔚指着路说:“东边好像就有一家。”
十七也不磨蹭,回家放了菜篮,她就和云蔚去往那家胭脂铺子。
云蔚一路走一路在心里默记,沿街的商铺乃至要在哪里拐弯,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终于在看见城门的同时,到了那家胭脂铺子。
铺子距泰华门大约有二里地,沿着大街直走就能出去。
没想到如此顺利就摸请了逃生的路线,云蔚在帷帽下面乐开了花,但他生怕十七发觉异常,咬着嘴唇忍了下来。
胭脂铺掌柜是位风韵犹存的女子,她看十七戴着面具,身边的男人也戴着帷帽。以为他二人脸上有疾,为免刺激到他们,也不多话,随她在铺子里乱看。
十七不知道胭脂和香粉有什么区别,掀开一个盒盖觉得好闻,就往胳膊上抹。
云蔚及时制止她,“这是胭脂,在脸上涂的。”
十七摸了摸脸,发觉有面具,脸上没地儿涂,只好放下。
“抹嘴上也行。”他近乎无言以对,十七也是个年轻姑娘,饭不会做也就罢了,连胭脂水粉都不懂,还不如他。
进门的架子上摆着的都是店里的样品,可以免费试用,本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信条,十七狠狠在指头上挖了一坨,要涂在嘴上。
云蔚无言翻个白眼,把纱帷掀上去,指尖薄薄蘸了一层胭脂,捧住十七的脸,细致地为她涂好,把她推在镜前,“不用涂许多,这样就好。”
十七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双唇,看着水润又娇嫩,确实比之前她浅淡的唇色要好。
她扬声问掌柜胭脂多少钱一盒,随后掌柜告诉她要二两银子。随后十七默默地把胭脂盒放了回去,二两银子,够她和云蔚吃一个月了。
但手指上的胭脂还没擦掉,十七看向云蔚,他的嘴大,想必要比她费胭脂,于是她拨开纱帷,踮起脚,把胭脂糊在了云蔚的嘴上。
鲜艳而浓烈的色彩配上云蔚白皙的脸,令他看起来像是专门吃小孩的恶鬼。
云蔚特意照了镜子,端详过自己此刻的尊荣之后,愤愤地要擦掉那一圈胭脂,他么好看的一张脸竟然能被她糟蹋成这样,可真有她的。
但十七并不觉得不妥,昂贵的胭脂怎么会有不好看的道理,只是风格迥异而已,“别擦呀,好看。”
“好看?”云蔚惊讶道。
“是啊,红艳艳的。”
没想到她的眼光也有大问题,云蔚起了报复的心思,有样学样也给十七糊了一嘴胭脂,“看看,红艳艳的和那山楂果一样,多好看。”
……………
清理过嘴上的狼藉,十七说:“走吧。”
云蔚茫然问:“不买了?”
十七压低声音道:“太贵了,又不是金子做的,竟然要我二两银子。”
“胭脂水粉做工精细,就这个价钱。”
云蔚看她抠门的样子就来气,又想着自己过几天就要跑了,无论十七存着怎样的心思,他都感激十七把他劫出来,还帮他把积蓄一并取出来。
于是他挑了一盒山茶花味的香粉,连同方才的胭脂,一并结了帐。
“给你,姑娘家家的,连盒胭脂都没有。”
十七接过两个精致的盒子,心里很复杂,云蔚的钱日后都是她的,但现在云蔚却用她未来的资产买了不实际的东西,还得让她领情,但她嘴上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明晃晃地盼着他早死留遗产,于是不情愿地挤出两个字。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