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刚满十叁岁,一年前被人牙子送进府,不知道叁小姐的风流往事,更揣摩不透叁小姐嘴角蓄着的一抹讥诮;她放下棋子给主子添了盏茶,一年的锻炼已使她学会了装聋作哑,对她听不懂也不能听懂的话要回以脸上一团傻气的笑。
宋叁没管丫头子熟极而流的应付,此刻她从自己的疑问里挑起了第一个线头,底下的疑团正蠢蠢欲动要脱离细密的针脚。小丫头春实在之后会意识到伺候这位主子并不必绞尽脑汁应对她的心血来潮。譬如此刻她一壁转动杯盏,一壁梦呓般的喃喃自语:蠢材、蠢材。
毫无意义的名词浮进人世的声潮,真正想说的反而零落在了心底。发呆时她眉眼中稚而钝的那部分就占了大多数,眉宇间涌动的是一团羞涩的神气。春实于是发现下人口中其貌不扬的宋叁姑娘其实是可以很好看的,在她眼睛里显现不出那点尖利的时候。
后来熟知这点好看的是她最亲密的天然同盟者。她不把那叫作“爱”而说成苟合。她身底下的爱人顺从地迎合她粗暴到近乎幼稚的亲吻,喘息声好细,穿梭出细密幽深的孔径,在帐幔内拔步床上抽丝作茧。她紧紧拥抱对方汗湿黏腻的冰凉躯体,不能望进那双眼睛,总疑心看到里面停驻了一只同她血脉相连的幽灵——她确定是它造成了她身体的不由自主。
上一段爱恋里的体贴使她对自己的幻想坚定不移。天晓得她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看见那瓷质的肤上浮肿起小小一块青紫,她反而平静了,爱怜地用唇与舌轻轻在上面摩挲。那分明正是区分与责问,她却认为不忍加诸责难的那个才是自己。而女人只是睁着一双平静的眸子,雌鹿的眼神,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这年少而顽劣的情人。
那天从片场回去后余栀做了个梦,梦见她第一次撞见那付纾珩扮的寡嫂在房里抽鸦片,那么美的一双手,扶的却是枪杆,遥遥幽微明灭的一闪,小口小口,像在抽吐云雾。吞云吐雾,用它去形容如此一件丑恶有点太恶毒。她掩上门,听见门外有人在叫“叁姑娘”,要她别进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发抖,像夏天抱一大碗冰水湃的果子在廊下取凉,风呜咽着打旋,热腾腾的,她听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她相信那是怀里逐渐融化的碎冰。
“叁妹妹。”
不咸不淡的招呼,正是她痛恨极了的那一点镇定,她从那云雾后的苍白面孔上渐渐看出一张死去的人脸,眉毛、唇、眼睛,她阔别的胞兄,抑或是自己
“跟他学的?”疑问句的声调。她们都知道这是个肯定句。
……
不是太难理解的事,只是恰好。恰好孙小姐嫁了人,恰好她跟她住在同一屋檐下,恰好她喜欢她弯弯的眉细长的眼,恰好她哥哥死了……每一步都比上一步出现得更巧妙。她要她戒烟,用做爱当成吗啡对抗戒断的痛苦。往往是宋叁筋疲力竭地按住这纤瘦成一把的年轻寡妇,对方不挣扎,只是嘶嘶地鸦号。“快了,就快了。”用舌头撬开她干透的嘴唇,渡水时像在接吻。她感受到某些东西正渐渐在胸腔生长,由此将伴随着一种漫长的隐痛。
宋叁意识到心中的暴虐是她第一次发现女人从不像狗一样向她乞求鸦片的时候,来源在哪她直到很久之后才参透。那是痛苦达到高潮的一刹那。女人悲悯的神情,枯枝似的小臂,把一小袋金子藏在她怀里的手势。垂死的眼睛倦怠地舔过她的鬓发,避开她微翘的唇。她感觉眼前也湿漉漉像在流泪,两片唇折下去,向上的弧度还留着,仿佛哭里带了笑。天生无法严肃的一张面孔。
她低头吻了吻女人瘦成骷髅的脸颊,现在她承认这是爱了,但又太迟了。
……
往往要撞上第二桩事体的暗礁人们才会有迟来的恍悟,但对上时间的长河那又显得太早了。现在我们还不必急着品尝这苦果。得先把事情拨到开头,确切的说,在她成为节妇之前,这庞大的命运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其阴影的那个晚上。要调转到另一双眼睛,透过闭锁的柜门是那经无数人口舌涂抹过的逃犯形象。
——幸运透顶的离经叛道者,被篡改过的船票,一切的一切都得在蒙昧中重新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