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梁氏母女二人说这些的时候,杨界进了小厅。看到次女也在,一下就想起了她今日的失礼,眉头皱了起来:“你今日做得好事!怎会如此不知礼数?”
“你大姐姐出嫁,还是杨家与罗闵部联姻的大事,你却是那般脸色,给谁看的?”杨界是典型的大家长,对于家里女孩子们很少有了解的,都一起交给了妻子。但就是这样,也不代表他对女儿们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同一屋檐下住着呢。
杨界知道唯一的嫡女对其他庶女很是蛮横,而他自己也是嫡子,到底站在嫡出子女那边,所以平常只要不过分,他也懒得说什么。可今天这样的场合,女儿还使脸色,他就很不满了!这在他看来,不是姐妹不和,而是没有把家族放在眼里!
“侯爷这般说也太伤人了,也不问问里头有什么缘故,就这般说二姐?”梁氏站出来为女儿说话,把之前杨丽华对她叙说的事又说了一遍,不过这时经过了她的转述,内容又有了一些变化。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总之梁氏选择了更有利于自己的说法。
好在经过转述的人还不多,不至于到‘三人成虎’的程度。杨界听在耳朵里,排除掉其中明显的倾向性,还能听出一些事来。
然而没想到杨界根本不在意杨宜君的‘蛮横’‘失礼’,这一方面固然是杨界知道妻女都不喜欢自己那个侄女儿,特别是女儿,从小就与宜君有龃龉——这事儿他没有特别了解过,心里也是有个影子的。
但更多的是,杨界和妻女的想法有着根本的不同。
在杨界看来,就算侄女儿真的那样蛮横无理,那又怎样呢?这不是你犯错的理由啊!再者,他还看到了侄女儿身上的才华,那真是既欣赏,又可惜!
之前他还和弟弟杨段谈论起一些时局之事,杨段说了一些堪称金石之言的话,杨界还以为弟弟如今不只是做学问厉害,看天下局势也洞若观火了——问过才知道,原来都是平日里教女儿读书,听女儿说起的。
只恨侄女儿不是侄儿!真要是那样,哪怕如今有了亲子,他也是想要让侄儿入嗣的——这年头,孩童夭折率那么高,谁知道养不养得大呢?就算是能养大,也不确定是否有资质。真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选出色的侄子做继承人。
杨界不算是杨家历代家主中出色那一拨的,但他有一点好,不是一个没心胸的。
“原就是你的错,如今还要怨人?这是何道理?”杨界严厉地看了一眼女儿,又看看妻子,冷哼了一声:“你在家就是这般教导女儿的?便是女儿不比男儿,也不能全然无见识,这般作态,竟不像是大家娘子!”
“当初就不该由着你教导女儿!”
杨界的反应让梁氏母女都呆了,等到杨界离开之后,梁氏暗自啜泣,杨丽华则是不可置信:“爹、爹她怎么如此!”
到底谁才是她亲生的!怎么连爹也偏向杨宜君!
梁氏自然也不知道夫君的真实想法,只能以她的角度揣测。想到那个可能,梁氏擦了擦眼泪,对女儿道:“二姐日后收敛些脾气,对着十七娘也好生些...你爹这是看重她呢。”
“十七娘生的那般模样,一般人家容得下?我觉着你爹是打算送她入一国宫廷...”杨界确实想过送族中女孩子进宫廷,只不过送女入宫和分散子弟去各国还是有不同,名声没那么好。若只是选中了一家也就罢了,普遍撒网却是会叫人嘲笑的,因为这个原因,杨界也在犹豫该选哪一国。
梁氏知道这个事儿一点儿,就以为杨界是打算让宜君成为那个进宫的人。
说实在的,这个想法不算偏颇,杨宜君生得那样,只看脸就是最佳人选了。至于说她的脾气,在长辈眼里就是小孩子任性罢了。她那样的小娘子,对着一众同辈这样不奇怪,真等入得高门,甚至进宫,知道厉害了,自然会收敛的。
“因这缘故,你爹待十七娘自然要格外亲厚。”梁氏还是以自己的角度看这个问题。送进宫的既然不是自己的女儿,那为了让侄女儿时刻记得为家族谋好处,记得帮扶自己这个伯父,可不是得‘施恩’么。
梁氏自己说着说着,也越来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
然而梁氏不觉得这有什么的,杨丽华却要跳脚了!
一直以来,她对宜君都有一份心理优势——无论如今杨宜君多风光,将一众姊妹,包括她都比了下去,将来的前程也是不如她的!
在梁氏的教导下,杨丽华笃信嫁人就是女子第二次投胎,从现实出发,这话也说不上错...而女子婚嫁时是个什么境况,高门大户更多是看家世,次之则是看性情,然后才轮到容貌之类。
家世上,杨宜君和她是堂姐妹,但她的父亲是播州侯,杨宜君的父亲却只是播州侯之弟!只此一点,便是天壤之别!至于性情,杨丽华一方面真觉得自己是世家娘子的标范,另一方面也鄙夷着宜君,宜君的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
将来嫁人,杨宜君是不可能与她相比的,说不定连她那些庶出姐妹也比不上!
而只要想到嫁人之后,妻凭夫贵,杨宜君处处要向她低头,她就觉得满心愉悦。
而如今,母亲却说父亲有意送杨宜君进宫做贵人——杨丽华其实也知道,送族中女孩子入宫廷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受宠当然好,可更多的就单纯是家族的牺牲品,远比不上在宫外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来的幸运。
但杨丽华又知道,如果是宜君的话,怎么也不像是会‘闲坐说玄宗’的白头宫女。
哪怕杨宜君的脾气再差,杨丽华也不能否认,那些年轻郎君其实很在意她,连想要让她好看,都是在意的一种!只要宜君稍稍服软一点儿、狼狈一点儿,说不定最后怜惜人家的还是他们!
杨宜君在杨丽华看来,就是书上写的能够迷惑君王的‘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叫人鄙夷的。但杨丽华想到的只是,若杨宜君真的迷惑住了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那岂不是要比她更尊贵?
一想到这,杨丽华全身上下,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是拒绝的!她厌恶杨宜君至极,只想将她踩在脚下,如今告诉她今后杨宜君还要在她之上,她根本不能接受!
然而,她再不肯接受,这样关系到家族的计划也不是她能插手改变的。因为这个缘故,之后几天她都兴致不高,满腔邪火——侍奉她的婢女这几日可糟了大罪了,哪怕没犯错也会叫她找个缘故责罚。
婢女们因此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只恐不小心就惹了自家娘子。
直到这一日天气凉爽,城中几个大族小娘子约好出城打马球,杨丽华出门了,留在家中的婢女才松了口气。
打马球是唐时非常流行的体育游戏,不光男子玩儿,女子也有女子马球队。如今中原地方,倒是少见打马球的了。但在播州这片‘边陲蛮夷之地’,唐时的很多传统却留了下来,一切都仿佛旧时。
打马球当然是很快活的,杨丽华一来,就成了小娘子们拥簇的对象——本来到这个时候,一切都是好好的,直到杨宜君出现了。
第24章 “娘子,辰初了……
“娘子,辰初了,十八娘怕是快来了!”紫鹃过来提醒。
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时节之一,晨风习习中,早晨的阳光穿过书房的支摘窗,洒在大书案上,十分明亮。
书房是宜君最用心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样用具都是她亲自安排的。粉墙黑石地,两架大书橱落地,书橱里磊着满满的书籍。一架榻在旁,榻背后是三面围屏,只是不像如今围屏上常绘以山水,而是素白为面,黑檀做骨,清雅新丽。
另外,还有大书案——一日之计在于晨,杨宜君正伏案做每日的早课。这大书案十分宽阔,上设了一炉香,此时香是隔着云母炙热的,所以不见烟气,只能闻到幽幽香气。
大书案上此时除了笔墨纸砚等文具外,还有十几卷书籍,如《尔雅》、《诗诂训传》、《说文解字》、《方言》,其中不少是摊开来的。而杨宜君,则是铺纸下笔,斟酌文字,比起平常写诗作词可为难多了。
杨宜君这是在‘作书’呢...其实说‘作书’也不准确,她只不过是常常写一些训诂学的文章给《大公报》投稿罢了。如今文章多了,已经可以集结成书了。此时出版业还不算发达,不是说写的文章多了都可以出书,如果不够水平就出书的话,旁人都是要笑话的!
杨宜君在训诂学上还挺有研究,一方面是她博览群书,基本功挺好。另一方面是她看了一些关于历代古文字的纪录片,这些东西虽然不能直接帮助她训诂,但却开阔了眼界,还给了她很多思路呢!
相比起挥笔而就的诗词,写这种训诂学文章对于杨宜君来说难度还比较大...这虽然也讲究天赋,但更多还是看积累。如果不能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做学问,这上面是不会有所得的。
她现在所写的文章,说到底也只是在辨析‘赤子’一词的来历而已。此前有前辈提出‘赤子’之‘赤’从‘尺’,赤子就是一尺之子,即是初生的婴孩——杨宜君并不赞同这个,‘赤’从‘尺’最早的佐证是汉《西岳石阙碑》,而出现‘赤子’一词的文章,在前秦时是很多的。
再者,‘一尺’的实际长度虽然历朝都有不同,但无论是先秦,还是秦汉,都差初生婴儿太远了!
杨宜君认为,‘赤子’之‘赤’,应该是赤色的引申义!赤色是至明至亮之色,引申便有洞然昭若的意思——一目了然、清清楚楚曰‘赤’,而初生婴孩全身□□,便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紫鹃来提醒的时候,杨宜君这篇文章已经写的差不多了。听她说话,只道:“莫急,片刻就得了,再等等。”
好容易搁笔,伺候笔墨的晴雯便替杨宜君收拾写好的文章、清洗毛笔、归整书卷。而另一边紫鹃抱来出门穿的衣裳,搭在小榻一边,请红妃去换。
“娘子总是这般,学问上比男子还要用心...别家的小娘子,多是贪玩儿的,便是不贪玩儿,也多做女红针指。”紫鹃倒没有说杨宜君这样做不对,主要是知道宜君的脾气,她身边的人都不会说那种话。
“奴婢也识得几个字,娘子写的这些字都是认得的,可合在一起,就不知娘子是何意了。这就是娘子过去所说的佶、佶屈聱牙吧?也只有娘子这般喜爱故纸堆的,才弄得明白了。”
“这可不是喜爱。”宜君点了一句,却没有多说。训诂学,甚至大而化之地说,许多世人高看的学问,杨宜君这里都是平平。她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只不过不讨厌罢了。
她之所以花了心思在那些事上,一则是她擅长,对于自己擅长的事,人都会愿意花些精力,然后享受成就感的。二则,这也和宜君的目的有关...她到底生活在这个世界,她看得平平,可有的人很看重呢!
她若只是写些诗词,写的再好,在一些人眼里也只是小女儿游戏,难登大雅之堂。
杨宜君想要别人认可自己,想要自己说的话有人听,想要‘实现自身价值’,这就需要敲门砖。在她真正能做什么之前,她得按照现有的‘规则’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在《大公报》上也陆陆续续发表了不少文章了,其中多和训诂学有关,兼有诗词——因为这些不太容易触碰到‘大丈夫’们敏感的神经,不然她直接纵论天下大事的话,恐怕无论说什么,人都只当是她胡言乱语了。
而训诂学又是不可否认的正经学问,这上面得到认可的话,也算是进入主流了。
最近她正攒稿子,打算多写几篇训诂相关的文章,连带着过去那些,然后总编成一部《正义杂说》。
因为这个原因,她最近出门的次数锐减,连谢嬷嬷都有些担心她了——长辈就是这样,孩子太活泼了,会觉得调皮,想要拘着些。可要是往常在家呆不住的孩子一下再不出门了,也会心里忧虑。
所以,城中大户人家娘子们组织马球会,宜君这边答应了去,紫鹃这些人倒是比平常还积极些,只催着她早去。
堂妹杨蔷和杨宜君约好了结伴去马球会,宜君这边将将换了适宜出门打马球的着装,杨蔷后脚就来了。两姐妹都骑了马,一路打马去了城外的一个马球场——其实城内也有马球场,但城外的话,可以玩儿的更尽兴。
杨宜君就是那种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人群焦点的人,她来了之后,不管喜不喜欢她,很多人都和她打招呼说话。另一些不打招呼的人,也会下意识看她...她人就在那里,其他人就是觉得没法不看她。
这样堂皇的姿态,让被众人拥簇的杨丽华一下黑了脸。
宜君今天梳了利索的单髻、戴了透额罗,发髻上不用簪环,只有红色绣带与发针等绾发。身上则穿了一件缥色圆领男装袍子,行走间看得见雪白的裤腿,以及脚上那双鹿皮小靴。英姿飒爽,一些不待见宜君的人也偷看她扮相,想着回去学一样的。
宜君这时就站在马球场场边,一边伸手叫婢女绑紧袖口,一边与杨蔷说话。
今日打马球,杨蔷和大多数小娘子一样,就是个看客。杨宜君则不同,她的马球技艺不让男子,这种场合她要么不来,来了就是要出场的。
打马球的规矩,两队对抗,一队一般为五人到十人,今天这一场便是一边七人。
在开场前,杨丽华心念一动,在几个‘跟班’耳边耳语了一回。这几个跟班脸色微变,显然是一件难事,但因为习惯听从杨丽华的关系,无一人说‘不’。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她们在场中巡睃了一回,散开来,各自与一两个相熟的女孩子耳语去了。
杨宜君对此一无所知,今次的马球赛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场没什么难度的游戏而已。等到比赛开始,她便与其他球手一起争将那颗彩绘七宝球,球杖十分利落。
马球是一种很有技术难度的体育活动,在高速的移动中,要控制住一颗小小的实心球——对于很多人来说,光是做到和马儿配合默契就很难了,更别提进一步在马上持杖打球!
而杨宜君向来是个中好手,在一众围观的小娘子的惊呼中,她截住了那只彩绘七宝球,俯下身子,同时又仰起脸来观察四周。她确定自己在密集的人马中看到了一条通往球门的走道,机会转瞬即逝,她果断出手击球!
‘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拳头大小的彩绘七宝球‘砰’的一声,打的很正,正好穿过了那缝隙般的通道,进入球门,落到球网中!
杨宜君先声夺人,这一球进的漂亮极了!马球场旁看球的小娘子,哪怕不是支持杨宜君她们这一队的,也忍不住欢呼起来。
竞技比赛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场中的杨宜君也忍不住兴奋起来,还振奋地扬了扬手中的球杖。
到这个时候,杨宜君都还挺快活的,但很快,在之后的球赛中她感觉到了不对劲——打马球是一项很危险的游戏,因为在高速运动中要注意控制身下的马儿,还要注意不要与别人相撞。
打马球时,马尾巴都要编成小辫儿,然后打结成一团,再不然还要剪掉,就是防止激烈的比赛中,球手之间贴身防守时马尾巴纠缠到一起,然后酿成事故...由此可知,打马球是真的危险。
因为这个缘故,打马球时杨宜君总是格外警醒!此时,警醒的她就注意到了,她遇到的夹击、冲撞、紧逼是非正常的。往常类似的马球赛根本没有这样,而且很多冲撞本身就不是那么自然!
杨宜君是一个果断的人,虽然还不能十成十确定情况,但已经决定提前退出比赛了。但在她示意之前,又有两人两马靠了过来,这次她没能很好躲过,失去了平衡!
而就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杨宜君依旧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冷静!与此同时,她一面回忆自己在纪录片中看到的,遇到绑匪时跳车的要点,一面尽可能保持头脑清醒——她得在避免摔伤的同时,躲开马踏。
一点儿技巧,一点儿冷静,再加上一点儿运气,杨宜君最后的情况比她原本预想的还好...大概是草地足够柔软的关系,她连擦伤都很轻,跌下马后她迅速地卸力,然后就着原本看准了的无人无马的方向就地一滚。
直到接近场边了她才停下来,然后一下跃起,跑到了场外。
这个时候,她连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冷静,她抓住最后一点儿时间,扫了球场上众人一眼——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收起下意识的反应。所以杨宜君看到了一些人的惊讶,一些人的心虚,以及靠边位置上杨丽华先是惊喜,然后失望的神色。
第25章 心思如电转,杨……
心思如电转,杨宜君很快明白了什么。她又不是吃哑巴亏的人,站定之后立刻冷笑了一声,几步跨到杨丽华马身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拉住了杨丽华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坐到了杨丽华身后——杨宜君的骑术可比杨丽华好多了,一夹马腹,便反客为主地纵起马来。
杨宜君从小与郎君们一起练习武技,即使是花架子居多,那力气、技巧也是有用的,一下就把身前的杨丽华控制住了。马匹在奔跑中,其他人也很难插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宜君一只手拉缰绳,一只手剪住杨丽华的双手,将她半个身子往一边按去,架在了半空,随时都可能翻下马去。
这样的危险中,杨丽华这样平时只是小打小闹的小娘子哪里经得起这些,只觉得杨宜君要杀了自己,一时之间又哭又叫,脸色苍白。
“杨宜君!杨宜君!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
杨宜君剪住她手的力气很大,仿佛是浸了水的麻绳,又硬又重!任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杨丽华的叫喊杨宜君听在耳朵里,却不能叫杨宜君动摇一分,她就这样一言不发,仿佛一座冰山一般,一直按着杨丽华。速度越来越快,按压的越来越用力,杨丽华觉得腰腿越来越酸,自己随时要坠下马去了!
就在这时,杨宜君猛然勒住了马,然后自己跳下马的同时,将杨丽华也掴下了马。杨宜君的动作可称不上体贴,再加上杨丽华刚刚惊慌失措,这一掴就将她掴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