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说出身!”赵十一娘对宫女答非所问有些生气,但又谈不上很生气。毕竟宫女说的出身高贵是真的,她也一向以此为傲。所以斥了这一句之后,她倒也没有说更多。
轻轻‘哼’了一声,转而自言自语一般道:“也是,与她比什么,不过是表兄家奴婢罢了...一个争宠邀荣的玩意儿,说不定什么时候表兄就不喜欢,随手扔了去了。”
自言自语之后,赵十一娘又想了一会儿有的没的...心里下定了决心。
回家之后与嫡母商量了一番,转头这位赵娥的弟媳就递了问安的牌子,很快见到了赵娥。媳妇对上大姑姐,本来就气弱,更和我大姑姐还是太后呢?所以赵夫人是毕恭毕敬,在赵娥跟前凑趣了好一会儿,这才提到了来意。
“大娘娘,非是臣妇鲁莽,只是有一件事臣妇思来想去,必得大娘娘来做主...十一娘如今也是当嫁之龄,只是家里爱重太过,以至于如今都没有定下人家。说实在的,咱们家的家世门第,她自己又是那般得人意,一般人家家里也看不中。”
“说来说去,臣妇问她自己的意思...她自己说的,想入宫。”
“入宫?这入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赵娥早知道娘家人有送自家女孩儿给儿子的想法...事实上,别说是送给高溶了,当初高晋时,家里人为了保险,她在后宫时就送了别的赵家女儿进来。
这话说起来也是没意思。
不过此时赵娥说这个话并不是反对赵家送女孩子进宫,当初她还是后妃时就没反对过,更别说如今还是太后了。她说这个话,就是就事论事,进宫不是那么容易的,或者说进宫做个宫妃不难,但宫里的女人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很难了。
别人以为赵娥是胜利者,应该得到了,然而赵娥并不这样觉得。
后宫那么多年,侍奉了两位皇帝,她得到的宠爱是让其他人羡慕的,然而在她却也只是两手空空而已。
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到过。
“有大娘娘做主,也不会难到哪里去。”赵夫人奉承道。
赵娥却摇了摇头:“我做主?我不过是个老太婆,能做得了谁的主呢?你该不会以为我能做官家的主罢?这自古以来啊,太后推荐自己娘家的女孩儿给儿子、孙子的,就不见得能捞到好,皇帝要是不喜欢,怎样都没用...薄皇后旧事,难道不知?”
“这...有大娘娘在,官家总归是要给赵家女孩儿们一些体面的,如此也够了——十一娘那样得人意,官家哪怕只看她是妹妹,在后宫也就能站住脚了。”赵夫人用自己朴素的思想揣度这个问题。
为什么常见表哥表妹地结亲?原因有很多,有一层亲戚关系,感情总不会太差至少是原因之一。
对于弟媳的说法赵娥却是不置可否...天子是什么样的存在?连父母亲情都不见得讲的,何况一个表兄表妹。她更不觉得高溶对侄女有什么特殊之处,会因为她是自己表妹就另眼相待。
不过她知道自己说这个话,家中也不会放弃送侄女进宫。更何况赵家的女孩儿进宫得宠不得宠的也是未知,说知道将来会怎样呢...所以略作思索之后,赵娥就道:“也罢,你们有这个心思是按不下去的。”
“过些日子官家回宫了,我便请他来...最近就叫十一娘进宫来住,到时候我叫十一娘出来走动,不必说破,官家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他若是肯给我这个太后面子,自会有旨意传到赵家。若是没有,你们也不必想了。”
赵夫人自然无话可说,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过了三四天,赵十一娘就以侍奉太后的名义住进了寿仙宫——住在宫里确实是很无聊的,她比一般宫人自由一些,但除了寿仙宫,能去的也就是有限的几个地方。她完全就是想着进宫的事,这才规规矩矩了这一阵。
就在赵十一娘的望眼欲穿里,高溶回宫了。
开始两天很忙碌,赵娥这里也没有请他。等到了第三天,赵娥才找了个理由请来了高溶。
母子两人一同用午膳,气氛谈不上多热烈,只能说礼节有余、亲近不足。但两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种母子关系在皇家还挺常见的。
用膳到一半,赵娥就叫出了赵十一娘,这显然是故意的!如果是一开始就同桌吃饭,作为家宴没问题,她也是高溶的表妹么。然而现在吃到一半出来算什么?再看看赵十一娘精心打扮的样子,高溶已经明白了。
赵十一娘精心打扮倒不是今晚就要入后宫,她就是想,赵娥也丢不起那个人!这是自己的侄女,又不是送个身边的美貌小宫女。说到底,这样打扮也只是暗示的一部分,高溶看到了自有反应。
赵娥看了看赵十一娘,然后又看向高溶,笑道:“说来时光真是快啊,如今十一娘也到了待嫁之年。我还记得,当初她生下来只是小小一个,你那时已经十来岁,能出宫了,还替娘送了贺礼去你外家。”
高溶并没有接过这个赵娥刻意温情的话题,而是一瞬间觉得虚伪又无聊,便干脆起身就走,竟没有一点儿给赵娥面子的意思。
空留下有些尴尬的赵娥,以及更加尴尬的赵十一娘——赵十一娘简直不敢相信!她原本以为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她早先不能缺的是自己是做皇后,还是先封妃,如果封妃的话,至少也该是四妃中地位最高的贵妃罢!
赵十一娘不觉得自己想的有问题,她是太后的侄女,历朝历代太后侄女做皇后的多了去了!如今后位空悬,她凭什么不行?就算是皇后做不成,那也得是个贵妃吧,不然怎么配得上她的身份?她可是大娘娘的侄女、官家的表妹!是真正的自家人,与后宫那等寻常妃嫔不一样!
另一边,高溶犹自心绪不好,回到太初宫依旧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这个时候大家也只能做事都小心一些了。
王荣就在高溶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刻不敢放松...然后他就突然感觉官家没有那么生气了。他看不到高溶的神情,但能听到高溶的脚步声,能看到高溶背后肌肉紧绷的程度。
高溶分明是先混身绷紧了一下,然后渐渐放松,脚下的步子也放慢了,不再是刚刚的样子。王荣非常小心地往前看,果不其然,看到了正在整理迎春阁读书的杨宜君,准确地说是杨宜君的身影。
高溶给了杨宜君在迎春阁很大的自由,当高溶不在迎春阁,她又不得不在这里的时候,她随便看看书都行。不必像其他宫人一般一丝不苟,仿佛是个摆设,等到高溶回来,才‘活’过来。
杨宜君搬了一张黑漆泥金方凳,坐在窗下读书,窗下又落着一家屏风,此时正好能看到杨宜君的影子映在屏风上。
“拿支小笔来...”高溶对王荣吩咐。
这时杨宜君听到动静,就要从屏风后走出来,高溶却道:“十七娘不要动,坐在那儿好入画。”
一般人该不懂高溶是什么意思了,然而杨宜君果然不再动,又坐回去了。
高溶接过王荣拿来的笔,笔尖落在屏风上,杨宜君影子的位置,画出一个花丛中读书的美人(屏风上的图正是花园)。几笔勾出个形,高溶又涌了浓淡墨色和颜料,慢慢将这画完善。
高溶的画并不算很出色,但这画也简单...以他自小接受的贵族子弟教育,倒也不觉得为难。
隔着屏风,高溶轻声道:“十七娘恰逢其会,落下些文字可好?”
杨宜君这才站起身,但也没有绕出屏风,而是隔着屏风从上方伸了手。高溶把笔拿给她,然后就见程程在屏风背后写字。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注一)
是一阕《南乡子》。
“十七娘真有急才...倒是朕这画不见那么好。”高溶没有说杨宜君非要题词在背面,与他正面添画相背,反而是自顾自评了一句。
旁边王荣见如此,怕高溶这话掉在地上尴尬,忙接着道:“官家这画是极好的...官家便是觉得奴婢们皆为奉承,也该信杨典记才是。杨典记向来有一说一,她都说是‘妙手写徽真’了......”
“是吗?”高溶是自问自答,却没有再强求一个答案。
如此,杨宜君这边倒是安稳了这个冬天。而等到来年春,整个朝野上下都为南方用兵之事忙碌,连她自己也投入到了繁重的工作中——春天当然不是用兵的好时候,一般大家都喜欢秋收之后,寒冬之前用兵,那个时候军粮充足,打仗也不容易出现意外情况。
但战争不可能永远发生在固定的时间,多的是耽误农时的战争...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也没办法。
南吴、南梁大概也猜到燕国很可能在今年秋收之后南下用兵,彻底一统天下、澄清玉宇...真等到那个时候,南边还有什么胜算?就要趁着经历上一场大战才一年,燕国粮草不足时发动偷袭。
南吴和南梁并没有联军,他们很清楚,没有足够信任的联军是1+1小于2的,他们干脆是各自行动,走不同的路线用兵。
南吴和南梁这个动作,军事对峙线上的燕国军队也不是瞎子、傻子,也是有行动的。总之现在的情况是,南吴、南梁有心算无心,渡江成功了...然而也就是渡江成功了,他们面对北方随处可见的雄城堡垒,以及军事素养极强的燕国兵将,着实挠头!始终无法达成‘势如破竹’的军势。
这种情况给燕国争取了反应时间。
反应过来之后,自然是南下用兵的时间提前了...天下刀兵又将起。
就是不知道结果是依旧南北对峙,还是一举结束所有战争,又是一个大一统王朝开始,接下来有百年太平岁月可过。
第101章 南方有变,最……
南方有变,最先动的当然是各路大军,这里情况虽然着急,高溶却没有立刻御驾亲征——这又不比当初北伐,是突然之事,天子怎么可以妄动?
高溶自己倒是计划御驾亲征,不过他也不强求去到前线。南吴、南梁都是强弩之末,去争几个想立功的武将的功劳?不是不行,没有必要。他比较理智地看待这件事,决定去前线坐镇后方,专管军需后勤、调度等事。
他人在不在军中,对于很多事是有影响的,比如一个决定,虽然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但又有几个将军敢那么不讲究?所以很多情况要是有一个人能够临机决断,又叫所有人服气,是能让军队战斗力上升几个等级的。
当然,前提是这个做决断的人不能是外行,或者是外行的话,懂得听取意见。
所以各路大军先动,高溶这里慢动,也打算与一路大军汇合,然后在前线后方驻扎。
临走之前,朝野上下如何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后宫后妃们纷纷行动起来...送来各种‘心意’。
杨宜君正替高溶批一些不重要,但又不得不由他亲自批的奏章时,高溶走进了迎春阁,身后跟着一堆人——他刚刚应该是去了一趟寿仙宫。
杨宜君站起身来行礼,行礼完毕之后就站到一边去了。高溶看她,摆摆手:“十七娘继续批奏疏就是了。”
一边说着,高溶看了王荣一眼,王荣会意,让身后跟着的宫女们拿着手中抱着的东西出去。虽然都没有说,但杨宜君一眼就知道这些是什么了,最近后宫妃嫔总是会送来一些亲手做的针线...宫妃们为皇帝做点儿针线表达心意,这是很常见的,不是差这么个东西,还是‘心意’最重要。
平常尚且如此,在官家将要出征的当下,可不更要有所表示么!一些平常不用这种手段邀宠的,在大家都如此的情况下也不能免俗了。
有人讲究情调,送的是荷包香囊,有人觉得高溶的性情,应该更图食用,就做了衣服靴子什么的。你一件她一套的,纵使高溶的后宫人不多,也是不少东西了。
杨宜君只当是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继续低头批奏疏。高溶站着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看她已经批过的奏疏,然后就笑着丢下了:“如今这样又长又臭的奏疏越发多了,以你的才学,应付这些也是屈才了。”
高溶即将亲征的当下,各路奏疏确实很多,劝阻的、表贺的,各种都有,往往没什么实际意义...真有份讨论实际意义的,这个时候都是选择闭嘴的!在‘统一天下’的正当性下,这个时候说太多是容易政治不正确的。
“这些事本就该有人处置,更何况,哪里屈才了...都是国家大事。”杨宜君确实很想接触更有挑战性的工作,但她也不觉得这些奏疏就真的一点儿意义没有。事实上,这些也是维持燕国运转的一部分!
一些人就是要通过这些才能安心,才能稳定立场!高溶也需要这些‘又臭又长’的奏疏确定对官吏群体的统治——君主固然烦臣下的诚惶诚恐、事无巨细,但有一天,臣下真的不诚惶诚恐、不事无巨细,该着急的就是君主本人了。
虽然杨宜君这样说,但高溶分明察觉到了她对这些琐碎小事的‘轻松’...她显然是跃跃欲试,甚至于野心勃勃的,想要获得更多权力,想要参与到更多影响到这个天下的事里。
高溶忽然觉得很有趣...当然有趣,这样的女人可不多见。
有野心的女人,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盛唐,大周武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韦皇后、安乐公主...一个个精于权术的女人,恶劣,又让人着迷——高溶并没有觉得那样的女子自己会喜欢,但现在他又说不准了。
大多数人都会恐惧女子对权力的向往,他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当这个人是杨宜君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也挺有意思的...他有点儿想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都是国家大事不错,可国家大事也有不同...”高溶对王荣招了招手,不一会儿王荣就让大部分宫人退下了,留下的只有他和几个有限的宫人,而且这些宫人还都站的远远的。
高溶从自己的案上取出几本奏疏,拿给杨宜君看...这些才是真正的‘国家大事’!别说是这些‘又臭又长’没法比了,就是程程在值班房和文书房做事时看过的经过政事堂处理的奏疏,也无法与之相比!
几乎任何一个决定,乃至于决定的一小部分,都可以影响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或者生活。
杨宜君眼睛发亮,他看了看奏疏,又看了看高溶。高溶拿了一支笔,蘸了蘸墨给她:“这是军事相干的,你怕是没有料理过,先说说你是如何想的,我替你参详参详。”
即使是杨宜君的理智再强,这个时候也难免又被砸晕的感觉...手指捏着笔,很想接受高溶的‘指导’,真正接触这些国家大事,但又有一些迟疑——她感觉这就像是影视剧里常常提及的、外国神话里的‘潘多拉的盒子’。
然而杨宜君终究是人,人就是有弱点的,这一刻高溶确实捏住了她的弱点。
高溶看着杨宜君眼神莫名,脸上泛起红晕,似乎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忽然就笑了——他知道该如何对她了。
他向来知道如何抓住对手的弱点。
至于说他会培养出一个多精于权术的女人,他倒是不在意...高溶本质上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圣君’,他确实想要结束乱世、一统天下,但那不是因为他对天下苍生有责任,他只是想成就自己罢了。
至于说,这样一个精于权术的女人,还得到他的支持,将来会不会给后人带来麻烦。他只能说,胜者王、败者寇,他们敌不过她,那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至于他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敌不过她?高溶是有自信的。
这很正常,他是一个男尊女卑世界的君王,男权、君权都在他身上,而且他还那么自信...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掌控不住她。
高溶教杨宜君如何处理真正的‘国家大事’,这可是在司记司、司言司都不会学到的东西——他们两人也真的是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学!王荣在一旁看的眼皮直跳,心知这一幕传出去恐怕立刻就是大风波!
王荣心道:难怪官家要阁中伺候的都退下了,剩下的都站的远远的,也不知道官家在与杨典记做什么。这样的风波起来,官家是没什么事,杨掌记却是顶不住的。
而这样一想,王荣心里又是一惊!他原本已经很看重杨宜君了,非常之讨好。他看的很清楚,得到官家喜爱的杨宜君是不会一直做一个小女官的,她的位置在别处...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他原本的估量还是低了一些。
官家...官家竟然让她接触那些东西,这要是放在古代君王身上,就是妥妥的昏君,被妖妃迷惑了!竟然以国家之事相托。王荣也是从小跟随高溶,才没有那样的想法,但也觉得很离谱啊!
赏赐那些奇珍异宝给后妃算什么?与现在给出的东西相比,奇珍异宝就是个玩意儿罢了!
高溶教了一回杨宜君,等到杨宜君要回去休息,告退离开后。高溶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露出了让王荣不解的笑意。
官家很高兴?但高兴个什么劲啊?他难道没发现,杨典记是一个对国家大事过于感兴趣的人吗?如果她只是普通的司记司女官,这还好一点,司记司、司言司两司其实不少这样的女官,她们身处那样的环境,有上进的可能,自然就有了不少想法。
但杨宜君得到了高溶的喜爱,这就让她对国家大事的兴趣变得不那么合适了。
一个女官,到顶了能做的事也有限,有前朝压着,有皇帝压着,有其他女官压着,也不能翻了天去。但如果是后妃,特别是皇后,那又不同了...旧唐可是有过做皇帝的皇后!
想到这里,王荣都有些不敢想了,连忙安慰自己...自己这是想太多了,哪有那样的事!
就在王荣的忐忑中,高溶离宫亲征,随着高溶离宫,一时之间宫中也安宁了不少——其实高溶的后宫本来就不热闹,一个是人少,热闹不起来,二个是高溶不常去后宫,也不是吃那些妇人手段的,争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