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记不得了,都是五年前的事了,谁还能记得名字?”张黑九说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秦婉默了默,换了种问法:“既然漕帮已经知道这批货有问题,为何后来还是运进了京?”
“这话说来就长了。”张黑九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笑道:“我这帮兄弟看到那些货成了这副样子,当时就气得不行,直接把那狗官逮了回来。”
“那狗官还要给我加钱,还说保证绝不会让漕帮有麻烦。这话我哪儿信?我那几个兄弟就想了个招,让他把文书改了,还逼他在上面签字画押。你仔细看看,上面是不是还有字?”
秦婉听到这话,立刻低头去看。因为时间有些久了,文书上的字有些模糊,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待看清那些字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文书上有一处被划掉,歪歪扭扭地改成了“坏东西”几个大字,旁边还有一个人的签字。
而那被画押的名字,正是——丁诚!
秦婉跟沈羡之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戏谑。
那几个字原本指的是坏掉的石料,可此时放在这里,竟莫名有了种一语双关的意味。
贪赃枉法、偷换石料,说丁诚是个“坏东西”,还真不算冤枉了他。
秦婉将这张文书收了起来,心下逐渐清晰。
如此看来,金发塔之所以会塌,根源就在丁诚身上。
他先是借工部造册的漏洞,在工匠身上榨钱;又借漕帮的路子,偷偷将有问题的石料运进京城。
正是因为他做的这些手脚,金发塔最后才会承受不住重量,轰然倒塌。
秦婉皱了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偷换石料可是大事,会动摇建塔的基础,出事是迟早的事。丁诚虽然蠢笨,但好歹是混迹官场的,不可能没想到这点。
他可是丁家独子,丁家二老还指望他光宗耀祖呢,他真敢冒这样大的风险?
更何况,当年的事情闹的那样大,丁诚不仅没出事,反而青云直上,背后又是谁在替他周旋?
秦婉觉得很有些奇怪,总觉得背后还有别的故事。
她翻了翻那叠文书,翻到其中一张时,目光忽然停住了。
这是一张废弃的文书,时间也是五年前,运送的也是石料,可这批货却不是发往京城,而是发往另一个她熟悉的地方——
淳县。
那不是眉姨和陈宠的老家么?怎么也和漕帮扯上关系了?
秦婉心下狐疑,忍不住问了那张黑九,“张帮主,这一批发往淳县的货,是怎么回事?”
张黑九皱了皱眉,想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这批货本来要发的,连定金都付了,不知为何又突然取消了,到最后也没发出来。反正朝廷那些人办事,一贯就是不靠谱。”
“委托漕帮发货的人,也是丁诚么?”
“不是。”这一次张黑九回答得很干脆,“要是有人连续两次跟漕帮过不去,兄弟们还能放过他?具体是谁我记不清,但肯定跟之前不是同一个。”
秦婉沉默了下来。
也就是说,五年前,修建金发塔的那段时间,淳县本来也有个工程要动工,却不知为何被临时中断了。
直觉告诉秦婉,这两者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若想知道淳县的事,最好的办法便是问问当年还在淳县的人。而当年的人......
秦婉默了一默,转头看向沈羡之。
要想问当年的亲历者,就要回燕春楼找眉姨。可她已经离开了那里,再回去难免尴尬。
但她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除了苏泽以外,她借住侯府的事情,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若其他人知道,沈羡之将一个青楼女子藏在了府中,恐怕会对他的名声有很大影响。
沈羡之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却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想去便去,不必想那么多。”
言下之意,她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想法,而不需要考虑侯府。
秦婉抿了抿唇。有时候她真觉得,沈羡之是个奇怪的人。
他明明爱惜羽毛,从不亲近女色,却又光明正大来燕春楼找她,似乎落得个浪子的名声也无所谓;
他明明对人戒备,身边亲友寥寥,却又同意和自己合作,联手探查如此敏感的案件;
他明明怀疑自己,几次追问身份,却又让自己住进侯府,似乎从不担心自己会对他不利。
真是让人看不懂。
秦婉摇了摇头,不再往这个方向深究。既然沈羡之已经同意,她得去燕春楼走一趟。
******
自离开燕春楼后,这还是秦婉第一次回来。
燕春楼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样的陈设,还是那样的装饰;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客人少了很多,连一向喜欢争抢的陈宠也不见踪影。
秦婉站在燕春楼门前,微微叹了口气。
人生真是难以预料,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她又回到这里来了呢?
她摇了摇头,没再多停留,径直走向二楼。
这会儿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候,按照往常的习惯,眉姨用过午膳后,会回二楼房间小憩。
秦婉对这里很熟悉,很快便来到了眉姨门外。可她看着眼前的这扇门,却迟迟没有抬手敲响。
该说些什么呢?
按理来说,应该先寒暄几句,再切入正题。可她和眉姨,并不是能好好寒暄的关系。
眉姨真的愿意见她么?若她冷眼相待,自己还要继续往下问么?
秦婉捏了捏手心。都已经到这里了,再犹豫也没拥有,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正想敲门,那门却“吱嘎”一声,忽然开了。
秦婉愣了愣,门前的眉姨也愣了愣,很快便惊喜起来。
“玲珑,你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眉姨拉着她进房,急急招呼道:“累了吧?快坐下歇会儿。”
眉姨嘘寒问暖了几句,不等她回答,又给她倒了茶,还拿来几碟精致的茶点。忙前忙后地招待她,却丝毫没过问她来这里的原因。
秦婉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眉姨,我今天来,是有事要找你的。”
听到这话,眉姨的动作僵了僵,低声叹了口气,才缓步走了过来,在秦婉身边坐下。
她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道:“我知道你今日来,必定是有事要问,否则你定是不愿上门的......”
秦婉摇了摇头,“眉姨,你我之间无论发生什么,往昔的情分总是在的。”
眉姨听到这话,愣愣地抬起了头,“真的?你不怪我?”
秦婉看着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是你帮了我一把,这份情谊我始终感念。”
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哪怕是陈宠,我也并不怪她,只是希望她日后好好生活,莫要再想些坑害人的法子了。”
眉姨没料到秦婉会这样说,一时感念至极。“玲珑,我欠你一句道歉,你和陈宠的事,的确是我失了偏颇。若是......若是你愿意,燕春楼会一直是你的后盾。”
秦婉笑了笑,没有应这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眉姨仰起头看她,片刻之后,也回报了一个笑容。
“玲珑,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33章 往昔水灾
见眉姨如此说了,秦婉也不扭捏,便问道:“眉姨,若是我没记错,你是淳县人?”
“是。”眉姨点了点头,虽有些奇怪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却也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在淳县出生,也在淳县长大。若你想知道那里的事,兴许我能帮的上忙。”
秦婉淡淡笑了笑,“多谢。你可还记得,五年前那时候,淳县可有什么新的营造要动工?”
“新的营造?”眉姨微微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没听说,淳县是个小地方,很多年没有架桥修路了。”
秦婉默了默,“那其它的呢?比如亭台楼阁,也没有么?”
眉姨听到这话,又认真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确实没有。淳县一直挺穷的,好多人连吃饭都成问题,大约也没有钱造那些。”
秦婉不由得疑惑起来。既然淳县多年未动工,又为何要千里迢迢,从京郊运石料过去?还是说,原本有动工的计划,却因为某些原因,临时取消了?
秦婉想了想,换了种方式问道:“眉姨,你能不能大致说说,五年前的淳县,都发生了些什么?”
看着秦婉认真的样子,眉姨也正色了起来,“既如此,那我便从头开始说。”
“我记得五年前那会儿,天气特别奇怪,过完年以后就一直下雨,把好多人的庄稼地都给泡烂了。县里的人说会想办法,可是一直没有消息。”
“淳县有条河,大约是雨下得太多了,从入春开始,那河就一直涨得厉害。大家怕水漫到庄稼地里去,就扛了好些土和石头,垒在河边上。”
“到了夏天,雨水就更多了,老一辈甚至说,这是龙王爷要降罚的前兆。原本大家还不信,淳县那么多年了,哪里闹过水灾呢?没成想竟然一语成谶......”
眉姨没继续往下说,后面发生的事,秦婉已经知道了。
淳县爆发水灾,眉姨和哥哥一同逃难,中途却失散了。她哥哥去了京郊做工匠,她则白手起家,一步步建起了燕春楼。
秦婉皱了皱眉,沉思起来。
五年前那会儿,淳县刚好爆发了水灾。就算是有动土的打算,也会因为这场天灾而靠后。这样看来,漕帮接到的那张订单,很有可能是因为水灾才临时取消的。
听起来解释得通,可秦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想了好一阵,忽然问道:“眉姨,那场水灾是什么时候爆发的?”
“秋天。”眉姨回答得很快,“我记得很清楚,庄稼地全给淹了,房子也给冲塌了,好多人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被洪水冲没了。”
秋天。
秦婉终于明白,自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水灾是秋天发生的,可漕帮那张文书的落款却是春天。也就是说,有人仿佛预知到了水灾的来临,提前将那工程取消了。
秦婉瞪大了眼睛,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眉姨,你刚刚说,大家扛了土堆和石块垒在河边?淳县那条河,没有河堤么?”
眉姨听到这话,深深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没有,才会淹成那样。县里一直说要修,可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