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嘴巴一瘪,脑子里七七八八转了几百个心思,再看几个哥哥姐姐,他们脸上也没有太多的喜悦。
四周气氛僵硬得可怕。
况且,陈文之迎着阿爹期盼的目光,心里微妙地感觉到有些害怕。
他下意识躲在二哥身后,不敢吱声。
阿爹看起来虽然很好说话,但他隐隐感觉到某种,强硬的压迫。
这不是阿爹。
阿爹从来不会用这种说好话的方式强迫他们做什么。
陈右深脸上的笑渐渐敛了。
他面无表情的,静静看着面前这几个孩子,不再出声。
这一场不欢而散。
“阿娘一走,阿爹变得……”沈绿意看着游西雀,即便过去这么久,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后来的陈右深,“他变得越来越不像他。”
“表面上看,阿爹温和宽容,那之后对待我们几个也并无不同,但我们一起生活十几年,本来就是最熟悉的亲人,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只要稍有异样,我们就能察觉到。接着,他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个计划……”
“他知道我们不喜欢,所以一切都是背着我们进行,如果不是秦斩在阿爹那个房子旁边……看到了被生生扯出来的指甲,恐怕我们都被瞒在鼓里。”
沈绿意垂下眼睑,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平不淡。
但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他们赶到的时候,看见阿爹浑身是血的打开门,他脸上仍有一些飞溅的血渍,手里的屠刀淌血,滴答在地面汇成一个血洼。
见了他们,阿爹并不惊讶,也并不恐慌。
他仍然是那样微笑着,云淡风轻地说上一句:“你们来了。”
他太冷静,也太可怕。
在他身后,隐隐能看见那件漆黑的房子里,一条砍断的手臂。
小瑞玲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她尖叫一声便昏迷过去,阿爹皱眉,这才恍然大悟,立马用手帕擦拭掉脸上的鲜血:“啊,吓着了?都是我不对,我这就清理干净。”
说完钻进那个小屋子里,嘭一声将门关掉。
兄妹几人沉默了许久,谁也没有看谁,但他们知道,那一瞬间,他们都做好了各自的决定。
沈绿意决定和秦斩离开。
大姐要留在这里看着父亲。
瑞玲和文之,绿意问过他们要不要离开,两个孩子一脸茫然。
也是,现在这个世道,他们离开了又能怎么办呢?
灾荒之后,外面的世界战火连绵,火炮炸响了整个国家。
沈绿意以为,自己和秦斩离开就好了,但她没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已经无法脱离这个死局。
那一天晚上,谢迦失踪了。
不止是谢迦,秦斩也失踪了。
沈绿意浑身哆嗦得厉害,她知道、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谢迦是她三哥,秦斩是她二哥,同时也是她的意中人。
她向来是家里最安静也最听话的人,哪怕知道父亲作恶,也这只是选择自己避让。
但这一晚,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沉默了。
院子里黑得可怕。
她颤抖着摸索着来到父亲的屋子前。
那里亮着灯,一盏蜡烛在屋内妖冶,拖拽出两道影子。
两个人合作无间,默契地处理掉桌子上的另一个人。
菜刀笃笃笃剁在案板上,期间伴随着血撕裂的滋啦声。
沈绿意的心脏几乎都停止了。
门没有锁。
嘎吱一声。
她轻轻把人推开。
里面的人也听见了声音,而后阿爹回过头,惊讶地问:“绿意,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顿了顿,他笑:“哦,不要害怕,阿爹只是在惩罚一些不听话的孩子,你三哥要放火烧我这间房子,还要把我的东西拿走,这小子,阿爹差点被他打死,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过你放心,爹不是要让他怎么样,只是把他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再放到另一个地方关一阵子,过段时间就放他出来。”
“爹不会伤害他的,你尽管放心。”
定眼一看,果然,陈右深浑身是伤,好几处都见了血。
而他身边,秦斩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如同一具行尸走肉,黑魆魆的眼睛冷漠地看着前方,手起刀落,一下又一下,恶狠狠地砍碎前面的尸体。
血液淅淅沥沥从桌上滴下来。
谢迦死气沉沉的睁眼望着天,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了,秦斩的刀将他的头颅、手臂、大腿,甚至是五脏六腑,切块放好,分成许多个部分。
最后将他的骨头从皮肉里抽出来,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另一个檀木盒子中。
沈绿意张开口,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她想要尖叫、呐喊,但声音死死卡在喉咙里,让她的神情格外扭曲。
“哦……你是担心阿斩?”
陈右深又笑了,在火光之中,如同恶鬼,浑身散发着邪恶气息。
“阿斩,够了,回去吧,不然绿意要担心了。”说着,他轻轻拍了一下秦斩的肩膀。
下一瞬,哐啷一声,菜刀落地,秦斩身体一颤,双眼中逐渐有了神采,然而当他对上谢迦无神的双眼时,他怔怔的,缓缓抬起双手,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腥,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秦斩回过头,绝望地看向沈绿意。
两人彼此对视,却谁也没有说话。
陈右深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俩打小关系就好,老三动起手没轻没重,那你又刚好出现在那里,爹实在太担心了,只好短暂地控制住你,相信如果他知道是你动的手,心里的怒气也会平息一些。”
怒气?
秦斩想起谢迦最后的眼神。
他陡然出现在谢迦身后,冷刀劈下,谢迦回头见了他,眼神里果然没有怒气。
他只是茫然、困惑,又带着一丝不确定。
他怎么会想到,是二哥杀了他?
他又怎么敢想象,兄弟俩好到打小穿同一条裤子,结果竟然是二哥背叛了他?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哪里会知道,最后竟然输在了二哥手里?
那一刻,秦斩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他颤抖着躬下身,试图将那把刀捡起来,只要轻轻一抹,这一切就会结束。
然而这时。
沈绿意忽然笑着说:“二哥,过来。”
她眼眶含泪,脸上带着笑意,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而后向他伸出了手。
对上他的目光时,她轻轻摇了摇头。
秦斩怔住。
他看了看谢迦的眼睛,又看看陈右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熊熊烈火。
是的,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绝不能死!
两人终究是离开了万家灯火,在一个寂静的夜里,悄无声息地逃跑,他们沉默地等待着、积蓄着力量,带走了阿娘送给他们的一件东西,那是过去的阿爹在那个可怕的屋子里,亲手所做,是他们进入万家灯火后,象征着他们的代号的一个物件,阿娘说这物件里有阿爹向先祖求来力量,能保他们平安。
那是过去的阿爹,和阿娘的心意。
随后他们四处躲藏。
不知不觉,已经许多年过去。
中间也曾回过玉官镇。
大姐仍然待在陈右深身边,她平平安安,但看着饱经折磨的秦斩和绿意,心疼之余,神情疲惫,也有了去意,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陈右深这些年做了什么。
她以为自己可以阻止,但她没有做到。
陈瑞玲也失踪了。
后来的几年,单纯的小妹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她逐渐长大,最喜欢的哥哥姐姐都不在了,心里知道是阿爹做的,两人的争吵便逐渐多起来。
灾荒结束,万家灯火再度发展,旧人不在,招来了更多的新人。
家里也多了许多仆从。
到后面,陈右深已经不愿再和小妹争吵,小妹诸事,皆由老管家去处理。
寻常大姐总是护着小妹,但有一天,小妹也不见了。
小弟机敏,表面上总是天真无邪,和阿爹说说笑笑,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但私下沉默暴躁,只有见了大姐,偶尔会伏在她的腿上,无声嚎啕。
岁岁年年月月。
他们的长相衰老得极其缓慢,小弟也总是长不大。
现在,他们还是人吗?
陈惠心伸手捏去绿意发鬓上的一张枯叶,缓缓垂下双眼。
她累了。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沈绿意说,“我们离开玉官镇后,半夜总要从梦里惊醒,但我们没有老去,寿命不会衰退。”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
“兴许,这是一种诅咒。”
闻言,游西雀试图安慰她,但想了想,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