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匕首,有手|弩。”姜鸾愉悦地道,“除了能伤自己,还能伤这殿室里的所有人,包括督帅你。不过本宫身为皇家宗室,怎么会和收复京城、安定社稷的大功臣过不去呢。”
她慢条斯理地把手|弩往回扳,“还是对着自己吧。”
“啊~”苑嬷嬷一口气没喘上来,人就要往后倒,旁边几个大宫女手忙脚乱把人扶住了。
裴显盯了那手|弩片刻,笑了笑,“公主说话有条有理,神色轻松自在,不像是悲愤欲自伤的模样。”
姜鸾表示赞同。
“督帅看人很准。本宫刚生了场大病,深知生之可贵,不被人逼到绝路,是不会真的伤人伤己的。”她弯了弯粉色的唇,“当然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裴显见惯了大场面,神色还是镇定无波,唇边甚至挂起一抹淡笑,“公主想要什么。”
姜鸾愉悦地拍拍手, “督帅那边坐。上茶。我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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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后半夜,临风殿里依旧灯火大亮。姜鸾过了平日入睡的点,正是贪睡的年纪,忍不住地犯困,只得吩咐点上醒脑香。
带着清凉气息的熏香在香炉里冉冉升起。
裴显依旧坐在罗汉床侧边的胡床处,捧着热气腾腾的煎茶,心平气和问,“开公主府?”
姜鸾掩口打了个小呵欠,“宫里住了十五年,住够了。我想放出去开府。”
“开府倒是不难,按祖制即可,但公主开府的时机未到。”
裴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荏弱公主,“通常是满了十五,行完及笄礼,定下驸马,公主出降前夕,才会赐下公主府。如今公主年岁未到,驸马也未有合适人选,”他淡笑,“再稍等个两年?”
“等不了啦。”姜鸾靠在罗汉床边,指尖缠着几圈垂到胸前的发丝,“督帅是明白人,何必装糊涂。你看如今的局面,我得罪狠了圣人,如何在宫里还有立足之地?再不放出去开府,”她压低声音,“嘘——本宫怕活不到及笄选驸马的那时候。”
裴显啜了口茶,“公主过虑了。”
“想得多一点,打算得多一些,总好过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是不是?”姜鸾又开始漫不经心拨弄起小巧的手|弩悬刀[1], “我哪里是在威胁督帅呢。我是在拿自己这条命博前程吶。”
面容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女,一本正经地说起‘拿命博前程’,莫名有些好笑,裴显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他的目光在寒光闪烁的手|弩尖簇处定住,凝目去看。
姜鸾有所察觉,宽大的袖口往下,把手|弩遮住了。
“督帅别打量了,每个军队武器有特定番号,但这把手|弩不是军造的,没有番号。工匠印记也磨去了。我可不能害了好心赠我手|弩的人,是不是。”
裴显并没有否认,“私授利器,误伤贵体,若那人在军中,查出来就是死罪。公主确实要谨慎些。”
姜鸾回应得漫不经心,“何必故意说这些来吓唬我。不瞒督帅,这把手|弩是当初我随着二哥上各处城头巡城时,二哥好心给我防身的。”
裴显弯了弯唇,“不错,推到晋王殿下身上比较妥当。”
他的目光落在姜鸾勾着手|弩悬刀的指节上,“公主身上还有什么兵器,全拿出来,才是正经商谈的态度。”
“真没了。”姜鸾摊手,“我又不是你们整天喊打喊杀的军士,身上藏那么多刀剑作甚。”
细白的指尖松开悬刀,轻点着黑木长案,提出明确要求,”我要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亲卫,还要两千户食邑。”
“公主府。”裴显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得罪了圣人,不愿待在皇宫里,想要出宫开府。但公主可曾想过,出宫开府,从此自立,公主府成了明晃晃的靶子,或许……比在宫里更不安全。”
“所以我才要三百公主府亲卫。”姜鸾举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补充,“人选从禁卫里出,要精锐的。”
裴显闭目沉思片刻,点头应下, “公主府和亲卫不成问题。两千户食邑的荣衔太过,廷议时说不过去,最多给八百户。”
姜鸾早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回应得极快,“八百户食邑也可,但我要实封。”
“嗯?”这个要求倒是有些意外,“本朝只有皇子和封爵的功臣享有实封,公主极少实封。”
“我要实封。”关于封户,姜鸾丝毫不肯退让,“鱼米富饶之乡,八百户封邑的实封。”
裴显思索着追问: “公主及笄后,有宗正寺每年拨款供养着,不必担心公主府的开销。八百户的实封……挨家挨户地征讨封户赋税,费心费力,公主何必自找麻烦。”
“那是我的事。”明亮的灯火下,姜鸾垂眼盯着手|弩,细白的手指又搭上手|弩的悬刀, “你只管回答给不给。”
裴显身子往后靠,指尖在光滑木椅背上轻点了几下,“臣倒是可以满口应下,但公主心里也知道,实封之事重大,要问过圣人那边。”
天色过了三更,姜鸾的声音带出七分困意,越发地轻而软, “圣人那边应不应是圣人的事,你这边先应下,你会尽力去办。我现在便把手|弩卸了。”
“这有何难。”裴显把青瓷茶碗放在木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他十六岁征辟入朝,二十出头时便领了河东节度使的重任,四年镇守边关的经历,早磨去了这个年纪常见的轻狂意气,举手投足都是沉稳气度。
“京城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亲卫,八百户食邑实封。臣这边做主应下了,明日呈报圣人当面,由圣人裁夺。”
他站起身来,颀长的身躯在灯下拉出长影,低头看着面前的年少贵女。
“臣应下了。公主也该信守承诺,把手|弩卸了。”
姜鸾并不轻信,“口说无凭,立字据为证。”
裴显无声地笑了笑,起身出去庭院。
借着廊下黯淡灯火,依稀看见他召来薛夺,吩咐了几句。
沉稳的脚步声再度走进内殿时,一张厚实的桑皮纸带着隐约墨香,落在姜鸾的怀里。
“公主要的字据。”
斑驳跳跃的火光下,姜鸾按着桑皮纸,一目十行地看完。
最关键的封邑承诺和署名都仔细看过,没问题。
姜鸾的指尖在左下方龙飞凤舞的草书署名处点了点,
“印章呢,裴督帅。”
裴显有些意外,轻轻“嗯?”了一声,轻描淡写解释道,“官印沉重,放在军营大帐中,并未随身带着,公主见谅。”
姜鸾若有所思地轻咬起指甲。难怪答应得那么爽快……
原来大坑在这儿准备着呢。
她懒得和面前这位兜圈子,手里的桑皮纸保持着打开的模样,催促地抖了几下,哗啦哗啦地响。
“谁要官印了。督帅在军中发紧急手谕用的私章呢?极要紧的私章,一定随身带着的吧?拿出来,盖个印。”
裴显坐在原处,这回没有立即应答,闭目思忖片刻。
“臣随身携带的私章,涉及军务机密,绝不能轻易示人。”
他最后如此说道, “手书一封字据,已经显示了诚意。公主要更多的话,只怕要不起。”
姜鸾坚持: “不是要更多。本宫是怕要少了,督帅出了临风殿便翻脸不认人。”
“人生岂能处处求稳。”裴显平稳的音调里听不出喜怒,“存心失信之人,字据盖了印章也无用。公主只能能赌一把,信我。”
随着斩钉截铁的‘信我’二字落下,殿里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这是今夜见面以来,虽然言行屡屡逾越,表面上还保持着‘温文恭让’的臣子,第一次在言语间撕下了良臣面具,以‘我’自称。
姜鸾抓着手里的桑皮纸,低头想了一会儿,把桑皮纸缓缓四方折起,收入袖中。
“好一句‘人生岂能处处求稳’。督帅既然都这么说了,好,本宫就赌一把。”
她向裴显的方向抬起了手,把两尺来宽的袖口往上捋起,露出绑缚在肘弯处的手|弩全貌。
手|弩分量不轻,以皮革紧绑在手肘周围,勒得娇嫩的肌肤都泛了红。
这么个大家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绑在手肘上的,早上更衣时分明还没有,周围几名贴身大宫女的神情又是惊惶又是意外。
春蛰站得最近,裴显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催促的含义很明显,春蛰颤声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如何拆卸此弩……”
“傍晚小睡时自己一个人系上的。试了几次系不牢,最后用牙咬紧系上的,不小心打了个死结。”姜鸾把手肘又往上抬了抬,示意裴显自己看。牛皮革带上果然一排细小的牙印。
裴显站得极靠近,看得极清楚,他微微皱了下眉,重新打量了姜鸾一眼。
他原本还以为这位身娇体贵的先帝公主在小臂绑了手|弩,意在唬人而已,没想到这手|弩的短箭居然是真上了弦的。
刚才弩尖露出,对着她自己的咽喉,如果当时不小心误触了悬刀,那么短的射程,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好个拿命博前程。
若真叫一国公主陨在了面前,他自己领兵千里奔波的勤王功绩,只怕都不够填里面的。
“公主牙口很整齐。”裴显神色不动地评价了一句,“胆子也极大。”
他阻止了苑嬷嬷意图上来帮忙的动作,“弩|箭已经上了弦,解下来时需得小心,对手|弩不熟的人容易误触。”
姜鸾理所当然地把手臂往前一伸,继续杵在他眼皮子底下,“她们都不熟手|弩,看来只能劳动督帅了。”
夏至小跑送来了松草坐席,铺在姜鸾面前,裴显撩起衣摆,按觐见规矩退开半步,跪坐在坐席上,视线与伸过来的纤白小臂平齐,左手始终护着悬刀处防止误触,极小心地退下小巧铁箭,扔在地上,灵活的指尖随即几下解开了皮革死结。
手|弩沉甸甸地卸下抛在桌案上时,砰的一声重响。
秋霜急忙过去,捧着手|弩退下了。
姜鸾揉了揉发酸的手肘,“感谢援手,督帅起身吧。”
自己按着长案正要站起,裴显保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不动,抬手搭在她手腕处,隔着轻而薄的丝绸上襦衣袖,手腕用力往下按,结结实实地把她压回罗汉床上。
“公主恕罪。”
裴显声音露出一丝凉薄的寒意,“一支手|弩,让臣后怕至今。”
“臣刚才拆卸手|弩时,忍不住在想……”
“公主身上藏着的,万一不止一支弩呢。”
裴显手上用力,牢牢按住她手腕不放,礼节齐备地客气寒暄,“臣斗胆,请验公主身。”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端午安康!
女主是个疯批美人,大家不要学她~(手动狗头)
【1】悬刀:弩身类似扳机的部位
第10章
最先查验的是后殿。
临风殿供日常起居的后殿寝堂,从中间明堂,到东西次间,最西边的卧寝间,贴身服侍公主的十来个宫人,以苑嬷嬷为首,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