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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鸾思考了一会儿,“先等等,我找机会和丁翦透点口风,看他的反应。再说了,你家督帅后面的动向还不知道。说不准他接了朝廷敕令,和谢大将军一同撤兵回来也说不定。”
    薛夺嘿了声,“那可不好说。”
    瞧他的神色,满脸的不以为然,显然既瞧不上朝廷要求撤兵的敕令,又认准了他家督帅不会轻易撤兵。
    姜鸾好笑地说,“回去吧。把脸上那副嚣张欠揍的表情收一收。你如今也是数得上号的武将了,当心被御史瞧在眼里,参你一本‘目无朝纲’。”
    裴显出京前举荐了丁翦。丁翦如今暂领着京城防卫的重任。
    姜鸾知道这个人的根底。
    寒门出身的武将,忠诚于皇家,忠诚于朝廷。她还是汉阳公主的时候,丁翦就愿意追随她。她以皇太女的身份入主东宫,丁翦携部下对她誓死效忠。她对丁翦的一颗忠君报国之心并无任何疑问。
    但如果朝廷一纸诏令要前线大军退兵,裴显不肯退兵,他麾下的玄铁骑旧部还偷偷摸摸运输粮草去前线支援……
    过于复杂的局面之下,她就估不准丁翦的反应了。
    好在最近边关大胜,京城里的气氛欢欣鼓舞,宴请繁多。她可以找个气氛放松的宴席机会,旁敲侧击,听一听丁翦的回应。
    ————
    宫里最近气氛喜庆。
    前线大胜的好消息振奋人心,撤兵令已经送去了前线,从官员到宫人,所有人的脸上都带了笑。
    虎儿的一岁生辰在八月底,当时战事紧张,端庆帝身子又不好,顾娘娘在宫里无声无息,没有人张罗操持,虎儿的生辰宴没能好好地过。
    但如今捷报传来,端庆帝想起了爱子糊涂度过的一岁生辰,竟然连抓周仪式都没有,岂不是一辈子的遗憾。传下口谕,要开内库私银,在宫里大办。
    御前伺候的徐公公得了口谕,愣神了半天,悄声问圣人,“圣人忘了?内库里没钱哪,空的。”
    端庆帝抱着儿子,悄声跟徐公公说,“内库没钱,朕从前的潜邸,晋王府里还藏了些。”吩咐从前晋王府里的亲信趁夜取来八十斤金,叫徐公公连夜塞进内库里。
    “五十年未有的边关大捷,再加上虎儿的一岁生辰。花费八十金私房钱庆贺,值了!”
    补办的小殿下生辰宴选在九月十五这天,只请了宗室亲族,算是皇室家宴,御花园以各式各样的名贵菊花盆栽装点宫道。
    京城里各家的宗室亲戚,平日里亲近的,不亲近的,这天都请进宫里,挤挤挨挨地在后花园里入席,数数也有百来号人,
    按照宗亲身份高低安排入座,两人一席,黑漆木食案摆出了七八十席。
    宫宴的地点选在一处桂花园林附近,正是花开时节,桂花香飘十里。
    宫宴席间的菜肴也少不了秋季时令的桂花红枣糕,桂花金桔糕,菊花糕,喝的酒里也准备了时令的菊花枸杞酒,河里新捞捕的螃蟹捡肥大的蒸熟了,红彤彤地端上食案,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端庆帝兴致高昂,早早地入了席,亲自抱着虎儿坐在宴席中央的正上首位,接受宗亲们的恭贺。
    姜鸾当然也到了。
    她的身份,原本安排了独自入席,席位就在端庆帝的上首席位下方的主客位。
    但独坐无趣,她邀了二姊和她共座。
    两人慢悠悠喝着甜滋滋的菊花枸杞酒,吃着桂花红枣糕,姜双鹭低声说,“嫂嫂今日来了。”
    姜鸾早瞧见了。
    顾娘娘端正地坐在端庆帝的食案侧边,人清瘦许多,表情漠然,和周围谈笑的气氛格格不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端庆帝怀里的虎儿。
    虎儿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忽然瞧见了侧边坐着的顾娘娘,他还记得母亲,当即激动了,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娘娘抱。
    顾娘娘当场红了眼睛,却依旧动也不动地端坐在远处,连视线都转去他处。
    姜双鹭瞧得惊异又纳闷,想过去劝解几句,迟疑再三,最后却还是紧紧地闭上了唇,也把视线转开了。
    死在景宜宫的顾六郎成了一根拔不出的毒刺,横亘在她和顾娘娘之间,姜双鹭一个字的劝慰也说不出口。
    皇家乱成麻线的糟心事,姜鸾也看不下去了。
    正好要找丁翦说事,她掂起一块菊花金桔糕,起身说,“这里气闷,我出去走走。”
    ————
    端庆帝姜鹤望抱着虎儿,察觉了儿子不安分的动作,顺着虎儿张开的手臂看过去。
    对着神色冷漠、把头转去另一边的发妻,姜鹤望叹了口气,把虎儿递给了身侧的徐公公。
    “虎儿想念母亲了。给皇后抱过去。”
    胖嘟嘟的身子落入怀中的瞬间,顾娘娘眼中含着的泪落到了木案上。她忍着哽咽紧紧抱着虎儿,紧紧地按在怀里,直到虎儿忍受不住,啊啊叫着挣扎起来。
    顾娘娘慌忙松开几分力道,轻声细语哄着虎儿,和虎儿絮絮不停地说话,抱着小胳膊不住地亲吻拥抱。
    端庆帝把儿子送过去,原本满怀期待地在旁边等着。他和顾娘娘三年夫妻结发,不是没有感情的。
    等来等去,连个眼风也没等来。
    顾娘娘的眼睛里只有虎儿,似乎完全没看到身侧两尺外的夫君。
    端庆帝眼睛里的期待的光,和原本笑看母子玩耍的浅淡的笑意,一点点地消退了。
    旁边几个御前内侍瞧在眼里,都感觉不太对,连连给顾娘娘身后跟随的亲信女官们使眼色。
    椒房殿的女官们也都看得出,当着家宴所有人的面,圣人把小殿下主动给了娘娘,递了个大台阶,是想要和好的意思。
    亲信的女官风信,此刻正站在顾娘娘身后,大着胆子,轻轻从背后扯了扯顾娘娘的衣袖。
    “谢恩哪,娘娘。”风信压低了嗓音道。
    顾娘娘消瘦的面庞上,涂抹了口脂的唇角勾起,显露出一个充满压抑的嘲讽的笑。
    谢恩?谢什么恩?
    她感觉自己这辈子活得像是个笑话。
    她听从父兄的说辞,防备起小姑,原本对她亲厚的姜鸾和她离了心。
    她为了京城戒严、出动官兵寻找顾六郎的事,和夫君吵闹不休,原本琴瑟和鸣的夫君和她离了心。
    她越是防备,越是留不住虎儿。父兄要她做的事,她一件都没有办好,父兄翻脸斥责她无用无能,她心灰意冷,和自己的娘家人离了心。
    人生八苦,爱别离。怨憎会。
    她心头越是爱重的人,越是留不住,一个个地和她离了心。
    饱受爱别离之苦的顾娘娘,被心头野火般蔓延的憎恨驱动,自己把自己逼迫去了黑暗的角落。
    热闹喜庆的宗室家宴,在她眼中已经成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她已经看不到夫君的示好,看不到夫妻消弭融合罅隙的可能,看不到虎儿既喜爱母亲,也喜爱父亲。
    她坐在她无法承担的六宫后位之上,迎面扑来的惊涛巨浪压垮了她,她自己把自己逼迫到了无法消解的角落里。
    她开始怨恨自己命苦,她怨恨自己无能,她怨恨眼前让她无法逃避的一切,她怨恨包括娘家父兄在内的所有人。她怨恨为什么端庆帝不肯废了她,不肯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冷宫了此残生,非要让她在椒房殿里饱受折磨。
    恶毒地怨恨起周围的所有人,仿佛自己身处在豺狼虎豹环伺之中,是个无能为力的苦命人,她才能感觉好一点。
    虎儿在她的怀里,被她越箍越紧的动作箍得疼痛,虎儿大喊起来,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要挣脱母亲的束缚,顾娘娘更加用力地箍紧虎儿。
    她甚至怨恨起拼命挣扎着、开始细微地哭泣,想要逃离她的虎儿。
    “够了!”端庆帝在高处猛地出声喝止。震惊了在场所有人,不只是嗡嗡的说话声谈笑,就连丝竹乐音的声音都停了。
    端庆帝又惊骇又诧异,手指着皇后,气得连龙袍都颤抖, “你疯了?看看你自己,把虎儿勒成什么样了!”
    虎儿被顾娘娘勒着柔细的脖颈,呼吸困难,哭泣的声音都微弱了下去。
    徐公公慌忙带着几个宫人冲过去,连哄带掰,掰开顾娘娘钳制着虎儿的手,把虎儿从顾娘娘的手里抢出来,抱给了端庆帝。
    虎儿抱着父亲哇哇大哭。
    所有人惊骇的视线里,顾娘娘端正地起身,拔下发髻上的两股龙凤金钗,长跪伏地。
    当众说的还是那句,“妾不堪为后,自请去冷宫。”
    姜鹤望气得脸色都泛了白,指着当众长跪不起的发妻,连声说,“好,好,好!”
    但好之后,又没了下文,他抱着虎儿,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席而去。
    薛夺领着禁卫,徐公公领着内侍宫人抬着步辇,数十人急忙起身跟随在端庆帝身后。
    端庆帝抱着儿子走了几步,实在抱不动,把儿子放在地上。虎儿十三个月了,已经可以自己走一小段路,此刻脚上好好地穿着虎头鞋。
    端庆帝牵着虎儿小小的手,往附近的桂花树林子里走。
    徐公公小跑着高呼,“圣人保重龙体,还请乘坐步辇哪——”
    端庆帝气得头昏脑涨,看到谁都烦躁,停步怒斥,“不坐步辇!”又对紧跟着的薛夺怒喝了声,“不要跟着!都退下!朕带着虎儿单独走几步!”
    向来好脾气的圣人大发怒火,薛夺在宫禁里当值一年多,头次挨了骂,悻悻地带着麾下禁军退去一边。
    林子并不深,端庆帝也没有往深处走,走进去十几二十步,人就坐下了,周围只有草地上爬来爬去的虎儿。薛夺带着禁卫在林子外盯着。
    徐公公还是不放心,四下里打量,想要找皇太女劝说圣人。
    宴席上看了一圈,皇太女不在。
    徐公公找了薛夺,疑惑地问,“皇太女殿下呢?”
    薛夺咳了声。
    姜鸾刚才去了御花园外头找丁翦将军,现在应该正在旁敲侧击地套丁翦的话呢。
    “不知道啊,”他也跟随着徐公公四处打量,“刚才还在席上,怎么一眨眼不见了?徐公公去问问懿和公主?”
    ——————
    端庆帝怒气冲冲吃退了所有跟随的内侍禁卫,独自牵着儿子的手,走进了桂花林里。
    御花园占地其实并没有太大,桂花林只是一片移栽过来的半亩小林,从外头看来桂花开得热热闹闹的,往林子里走几步,透过高处枝叶,就能看见前方桂花林尽头的一道朱红宫墙。
    他牵着虎儿走进了桂花林里,虎儿还能走,他自己已经快走不动了,喘着气坐在桂花树下的一块青石上。
    虎儿挣脱了他的手,在草地上飞快地往前爬,又扶着树干站起身,四处摸索着。
    姜鹤望由着虎儿去。
    他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向往最高处的龙椅大位。如果没有去年围困京城的那场兵祸,如果长兄好好地待他,他自己是个闲散的性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更适合去封地做个富贵贤王。
    但他害怕了。长兄对他过于严酷无情,他自己不想要的贤王的名头又摘不掉。他不是没有读过史书的人,顶着贤王的名头被帝王猜忌,有几个落得好下场。他害怕自己以后不得善终,又害怕连累妻儿,连累了晋王府里追随他的臣下们。
    王相支持他,幕僚鼓动他,他把这辈子的胆子全压上,孤注一掷,终于冒死登上了大位,他再也不必害怕自己被兄长猜忌,不得善终,连累妻儿属臣了。
    但他却从此被各式各样的其他的烦恼困扰。
    他的身边随时随地围拢着大片的人群,偷窥着他的脸色,揣摩着他的想法。
    姜鹤望向来是喜欢热闹的,但他最近被层出不穷的公务和私事烦扰得太疲倦了。今天这片小小的桂花林里,只有他自己和才一岁的儿子,姜鹤望感受到了难得的放松,他随着儿子四处爬,自己盯着满地的桂花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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