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暴雪了啊……”陈子夜伸手去接,此刻还只有几滴雨夹雪,落到手上便会融化。
这样却比落雪还冷。
像她心口上开的一刀口子,灌着冷风。
余樵怎么会得罪人,不对,应该是说,余樵能得罪谁。
于公,他只是一个努力上进的学生,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于私,他从不轻贱任何学科,连范师傅随手送他的一本戏文都会认真阅读,做满批注;于情,他恪守本分,除了修水管连戏院内室都没进过一次;于理,他不忍心见小姑娘被原生家庭所缚,想在她奋力爬出黑暗时,拉她一把。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到底是得罪了谁。
无非是因为自己。
这个世界是不是不容许普通人过得好一点?
一股有的放矢的怒火突然烧遍了陈子夜的理智,她拿起电话,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拨通。
沉默了很久的忙音。
她再打,直到他接通,陈子夜从未用过这样不客气地语气对他,“您有空接电话了。”
“……”
“我想见您。”
梁季禾淋了雨,胃隐隐作痛,吃了药头发都没擦就闷睡了一会儿,“没这个必要了。”
梁季禾自认底线已经交付,这是从未有过的谈判,明知这样会让结果变得不确认,也还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她。他宁可做个善良的坏人,在成人的世界里斡旋,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爱情蒙尘。
他对感情,有着近乎洁癖的执拗。
“我想见你。”陈子夜更加执拗地重复了一遍,“今晚我一定要见到你。”
梁季禾冷笑了一声,“是什么让你觉得,还能在我这里使性子,是我惯的?”
“是您自己跟十几岁的孩子过不去。”陈子夜咬字很重,“余樵到底碍着您什么事了……”
梁季禾眼里闪过一丝血性,他从床上坐起来,捂住自己的胃,怒火中烧,言语却冷到极致,“说完了吗?”
“嘟嘟嘟——”
梁季禾直接挂了电话,他烦躁地将手机丢到床上,重新躺下去,手背盖在眼睛上。
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听室内有声响,林叔在外敲门,问他是不是醒了,让他把胃药吃了再睡。
梁季禾本想说不吃,但又闷着一口气,打开门,道了谢,他捏紧玻璃杯,看到两粒并排放着的药丸,眉眼之间藏满不乐意,“非得吃两粒么……”
“得按说明书上的吃。”
林叔照顾他近二十年,最知悉他是如何一个人从死到生走一遭的,他父亲命丧监狱,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死于商业战争,梁季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言不发,连吃饭都是他一口一口硬喂进去的。
林叔不懂如何开导,也不知道如何收拾他父亲留下来的残局,只跟他说,“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较劲。”
年幼时的梁季禾比如今的性格冷淡得多,他点点头,看着几夜睡不好的林叔,突然说,“谢谢。”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竟能说出,“我不该跟您较劲,不该跟我自己较劲,我该跟置梁家于死地的人没完。”
林叔想到这,满是心疼,好脾气地哄着他,“吃了药就好了,有什么事别自己都藏心里。”
“嗯……”梁季禾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宽慰林叔,“我知道。”
林叔当然知道他这样的神情是有事,不放心地看他一眼,“嗯,那我先忙去了,您有事再喊我。”
“好。”梁季禾看着他有些清瘦苍老的背影,突然心里不忍,轻声喊住他,“林叔,帮我煮个粥吧。”
林叔欣喜于色,立刻说好,主动说院里的花开得也很好,一点都不像冬天,等他去摘几片放粥里一起煮。梁季禾点点头,关了门,脸色又沉下来,重新拿过被粗暴对待过的手机。
喊陈池羽帮他查一下余樵,戏院收发室那个余樵。
陈池羽接电话时正在梁韵家门口,压根进不去,正准备撒泼打滚,听到梁季禾的需求突然冷静下来,保持敏锐,立刻想拒绝,“我今天没空,我要搞定你姐,她要把我女儿带到国外去。”
“你尽快。”
“你都不关心我的死活吗?!”
“不关心。”
“我不!我反正我没空,我可太了解你了,你这个人吧,心情好的时候,容易把人搞破产,心情差的时候,更容易把人搞破产,我不跟你掰扯,我得准备准备,打算几分钟后一头撞死在你姐家门前!”
“哦。”梁季禾看了下时间,无视他的话,“尽快发我邮箱,这是公事。”
“狗屁公事!不就是为了你的那个小姑娘!我要死了你还……”
梁季禾不留情面挂了电话,“不是我的”卡在喉咙里,不愿意提这事情。
—
陈子夜找到陈池羽时,已经盲目瞎找了两个多小时。
她把她能想到的所有地方,甚至是百度上的梁氏集团的办公地址,都打车去了一遍。
尽管路上带着伞,却还是难免打湿了一身,有些地方半干,有些地方还沾着水,尤其是头发,一时半会儿吹不干,还是沈时亦欲言又止,最终告诉她陈池羽有一间酒吧。
放下吹风机,陈子夜立刻打车赶过去。
陈池羽刚被梁韵赶出家门,甚至看见她带着自己女儿,跟别的陌生男人有说有笑吃着饭,也是憋着一肚子火回到了酒吧,听说有人找,猛力把眼前的酒杯一推,“让她去死,别烦我。”
“她说,她叫陈子夜,是范师傅的徒弟。”
“我管她谁徒弟。”陈池羽没喝高,纯粹是心情作祟。
听到陈子夜的名字反应了一下,才叫停waiter,“等一下,你把她带过来。”
陈子夜说明来意,忽然对他道歉,“陈老师,我知道问您要梁先生的私人住址非常不合适,但是我真的有急事需要找他面谈,事关我一位好朋友的安危和前途,我今天必须见到他。”
好朋友……
陈池羽想起梁季禾那通电话,但他没问是不是余樵,只是微微一笑,对她说,不太方便。
陈子夜觉得有求于人必须先坦诚,欲言又止只会带来信任的隔阂,于是陈子夜从头到尾将事情转述了一番,没有做任何添油加醋,说完连她自己都沉默起来。
“你觉得……是梁季禾在刻意为难余樵?”
“不是吗……”陈子夜失望的眼神落下,“余樵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他是个很上进的学生。”
“这个我不在意,其实我比较好奇,梁季禾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子夜沉默着,没有回答。
陈池羽笑容减少了一些,举着酒杯看,像在品味,“梁季禾这个人,他想跟一个人动手,是不可能让你猜到是他的,何况,他有一万种方法能让余樵消失,能让你心服口服,要用早就用了,他是个极其聪明,也极其骄傲的人,居高临下的事情他不会做,也不屑做,说到底……你不信任他。”
“我看过他生气的样子……”
“换谁谁不生气啊。”陈池羽实话实说,“有意图接近他的,没意图单纯爱他的,都不要太多,他跟很多人不一样,他父母的感情非常亲密,他知道举案齐眉的婚姻是什么模样,所以他不可能为任何事情将就。”
陈池羽多年来极其热衷梁季禾的八卦,甚至愿意付费打听。
他引导着陈子夜说,“算了,再说破就没意思了,我就问你,是不是特别讨厌这个人!”
陈子夜没有回答,但身体很诚实地摇摇头。
“那你喜欢他吗?”
“……”陈子夜觉得她算是病急乱投医找错人了,从陈池羽这种擅长应付人际关系的人嘴里想套出私人信息,简直比登天还难,她起身想礼貌地先走,被陈池羽又问到心上,“你就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想……”陈子夜如实说,“但是我觉得没有人不喜欢他这样的人……也许我是欣赏,不是喜欢。”
“那好办,我教你分辨——”陈池羽把酒杯推到她眼前,“我不是灌你酒啊,你把这个干了。”
“……酒后吐真言没有用。”陈子夜催促说,“我真的有急事想找他,能不能拜托您告诉我一下。”
“你先干了。”
陈子夜沉默了片刻,认定这是交换,她仰头就把一杯烈酒喝完。
“好了吗……”
陈池羽并没有作弄她的意思,他凑过去,保持礼貌地距离,趁她喉咙和心口火烧火燎的时候说,“我教你啊,你要是分不清是不是喜欢他,你就想想,如果是第一次上床,跟他做,是不是就发现还挺愿意的……”
“……”
是这样吗……
几句话像是滚烫的热水,烫到陈子夜的脸上,她居然顺着陈池羽的话在想……
猛然醒过来,她无处咳嗽,拼命咽了几口桌面上的矿泉水。
“我、我走了!您不告诉我就算了……”
陈子夜要走,被陈池羽放肆的笑声打乱,他喊来司机,让他飞速把陈小姐送去梁季禾的家。
—
司机只送她到别墅区外,保安认识陈池羽的车牌,允许车开进去,但司机停在一处收窄的花道前,跟陈子夜说,“陈小姐,梁先生的家就在花道尽头,您得自己走过去,车开不进去。”
“好……”
伞落在陈池羽的酒吧里,她伸手挡在头上,跟司机道谢,顺着小路往前跑,胃里一阵翻涌。
等到门口,她站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和身体状态。
她按响门铃,很快有林叔开门,他先是一怔,很快恢复得体客气地面容,跟陈子夜问好。想着应该是梁季禾邀请来的,不然她也进不来小区,便领着她往里走,在玄关处替她打开新拖鞋。
“谁允许你来的?”
陈子夜正弓着腰换鞋,猛然抬头看人,眼前一花,差点没站稳,伸手趴在他的胳膊上借力,“我自己来的……你别怪林叔,他不知道我是自己来的……”
梁季禾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用力抽了出来。
不用问也知道是陈池羽干的好事。
陈子夜刚刚站稳,被他突然猛力一带,差点整个人撞到他身上,慌乱地说:“对不起……”
“刚刚电话里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我想,应该是我搞错了。”梁季禾转身上楼,她看了林叔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跟上,但是林叔冲她笑了笑,没有阻止,准备继续回厨房清洗刚摘的鲜花。
陈子夜借着酒劲,直接跟着他往上走。
梁季禾回了自己房间,门没关,陈子夜进去时,他已经从洗手间出来,手里多了一条热毛巾,他直接朝她怀里一扔,“擦干净再进我房间。”
“哦……”陈子夜闻言,真的就乖巧地又退了几步,一边擦自己的头发,一边偷偷探了他一眼。
她把沾着水的羽绒服外套也脱了,放在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