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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成平其人,随性懒散,一身零碎毛病。他做宗正时才十八,少年气性正旺,被参多了难免心情不好,坏就坏在没憋住,当庭和御史吵架。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御史的嘴刻薄起来铜皮铁骨也扛不住,李宗正上任才半月险些就给撸了。
    女皇忍住没亲自上阵骂御史,只回政事堂抱怨,中心思想:撸掉淮南郡王,年纪轻、肯卖力又办得了事的宗室哪里找?
    大公主已出降,太子半大不大,尽管女皇成熟美丽,鲜妍宛如盛放的牡丹,不论哪朝哪代,也已经半只脚加入了让人头疼的中年妇女群体。
    相公们在家不一定有耐性听夫人唠叨家务事,在政事堂却不得不听——谁叫唠叨的这位是大伙最大的上司呢?纵然相公们平时说起小话来也是个个嘴碎,依然被叨叨得头疼,不就是宗正,反正都是你们李家人,爱谁用谁好啦!
    李成平全身而退,风评却更差。
    自他随靖王上京,暗里不少人翻白眼——不过是个将出五服只剩姓氏的远支宗室,落魄得且不如白丁。要不是天上掉馅饼,靖王大笔一挥将他选做嗣子,一跃成为女皇亲表弟,这等破落户还能来京城作威作福?
    捎带将他妹妹也骂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拖油瓶居然搬进靖王府出入宫廷,直呼天子作姐姐了!
    李令之不在乎被骂,但极讨厌别人拿她哥刷官声,当谁不知道一个个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似的——宗室、冤大头、直言进谏我来了!
    御史也就罢了,本职就是闻风而起纠察百官,不是御史还凑来上本,简直沽名钓誉!
    秦女史了然她的担忧,笑道:“奴婢先送过郡王才来看县主,郡王还嘱咐不要惊扰。”
    李令之不放心,没迟到不会被参,但失仪也同样不行,又问:“哥哥昨夜喝了不少酒,应该头疼了吧?他倒是肯起?”
    李成平酒品不错,喝多只一个劲犯困,执着地要睡熟悉的床,一找到就会很安生,唯独一项不配合,不爱喝醒酒汤,哪怕醉死了,捉到一丝药味儿也能挣扎起来逃跑。放任他不喝,次日必要头疼欲裂,一张脸刷了新漆似的,雪雪白没点血色,可怜巴巴得让人心生不忍。
    昨天李成平回屋直扑睡榻,李令之捏鼻子揉脸十八般武艺用上死活叫不醒,只得放弃喂醒酒汤,悻悻回房去,还以为他就此睡死了呢。
    秦女史见惯兄妹拉扯的热闹,安慰道:“郡王很好,精神抖擞。”
    李令之诧异,他什么时候那么乖了?
    秦女史微微一笑:“郡王喝过醒酒汤啊。”
    李令之心软,总要磨到她哥哥自愿喝才行,每次大晚上折腾的鸡飞狗跳。换秦女史,压根不觉得不肯喝是个问题——醒酒汤么,强行灌就行了,一力降十会呀。
    李令之想象她哥哥的郁闷,没良心地笑出声,眉眼飞扬的快活,是只有亲兄妹才能有幸感受的冷酷无情。
    对秦女史,她就娇软的多,央道:“阿秦,陪我下会儿棋嘛。”
    秦女史提醒先吃朝食,李令之拍了拍肚皮,兴致缺缺,“方才蜜水喝够了,没胃口,过会儿再说。”
    秦女史拗不过,只得叫人拿棋盘来。她棋力本就不如,心思又不在经纬之间,很快就败下阵。李令之不强留人作陪,回想睡前看的棋谱,排开一局残棋专心琢磨。
    她自幼常伴靖王左右,听道藏之余学了些杂艺。下棋是项安静的玩乐,允许她独自一人也能寻到乐趣,卧床休养不至于太无聊,尽管自觉没什么天赋,依然很喜欢。
    一局来回许久,李令之还没想出尽善尽美的解法,肚子先按耐不住叫了一声。
    一旁秦女史开腔:“县主,现在算‘过会儿’了吗?”
    李令之只得点头。
    原本,她打算下朝后去宗正寺找哥哥,两人一起去蹭御史台的公厨。那见鬼地方官署肃杀、官员冷硬,无一处不让人避退叁尺,厨子可能觉得要想留住人得先留住胃,反而格外地招人喜欢,水平无限拉踩光禄寺的廊下餐。
    李令之和李成平约了好几天他才有空,这下却吃不成,郁闷让她意兴阑珊,等宫人奉来完整的朝食,心情又是一变。
    托盘上蒸饼、油饼各有一碟,粥与腌菜与樱桃酪浆俱全。热腾腾的蒸饼上扫厚厚一层黄灿灿的蜜,沁透白软的孔洞,氤氲郁郁的甜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好似个逆刺的钩子,惊醒了沉睡整夜的馋虫,一时争相奔窜。
    李令之喜甜,兴冲冲拿来蒸饼,一口又一口吃得欢,稍没注意就吃得有点多,还坚持吃完樱桃,撑得默默揉起了肚子。
    秦女史好气又好笑,推她去花园散步消食。
    因勾连数座旧宫室,渡月桥的花园极大,其中一处地势略有起伏,形成一道浅谷,四周栽种无数枫树,低洼引水成湖,一道九曲石桥通往湖心,湖心茕茕独立一座叁开间山亭,自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
    郁郁葱葱的枫林中,碧翠的尖尖角忽然随风而起,李令之踮起脚,去捏高处一片叶,指尖刮蹭齿棱,她听到了远处隐约的唱喏。
    早朝结束了。
    今上年号顺和,至今十八年,早朝的风格与其母明帝一脉相承,四字足以概括:速战速决。
    每逢朔望大朝,百官清早入殿,往往照面打完招呼至多说一两件大事就各奔东西,接下来开小会的开小会,吃饭的吃饭。常参只留高官,会略晚一些,拖到日头高升却也少见。
    李令之以前不解,觉得早会除了装腔作势开不出什么结果,最后还不是得去延英殿?这两年参与多了,觉出点不一样的味道,虽然没拗过印象,到底没在外面说些傻话。
    倒是太子李慈,打小实诚过头,成长到产生和她一样的不解,居然敢开口和女皇提,结果当然是舍身就义,被亲妈一巴掌糊后脑勺:“为了体现君王勤政和忠臣为国呀!”
    重点在那个“体现”的仪式感,懂?
    为了加深体会,女皇火速提溜了太子去朝上站班——真正的站,一句话都不用说。小孩子家家真的造孽,每天起得比鸡还早,就为露那么一会儿脸。
    李令之一点也不同情。她十二岁入道门,有礼部认证的度牒、师承和道场。若非女皇因为拎太子入朝,想起她辞学后无所事事,下诏入宫当差,现在说不定还是逍遥的女冠。
    做女冠多自由,想出游就出游,想静修就静修,可比起早摸黑的官员悠闲多了。
    李令之长吁短叹,一算时间,又快到移宫的日子,越发心痒难耐。
    女皇做公主时出了名的热衷招猫逗狗,做了皇帝也喜欢热闹。每年会早早带半个朝廷移驾城外熙山别宫,待天气转凉,快乐地享受汤泉,一气住到次年开春也是常事。
    上京久为都城,如今的一百零八坊与皇城始修于前朝,光复时重修,宫宇巍峨肃穆,气势磅礴,来往官员无数,规矩颇为繁杂。
    熙山别宫同样占地广阔,生活却自在的多,李令之喜欢泡温泉,夏风还燥热就盼望搬去别宫。不止她,同僚们碰头时的笑容也会更实在,可见个个被京城庄严的氛围捆绑得够呛。
    李令之刚走回寝殿,就见秦女史迎来,“舍人,圣人传您去政事堂。”
    前朝有召,换了正式的称呼,李令之不知出什么事,纳闷地点了点头。
    宫女上前重新梳洗,拆去莲花冠,改以严整的软巾幞头,李令之解下月白圆领换上官服,深深吸入一口沉水香熟悉的凉意。
    内六局女官当差,除却男式官服还有裙衫可选,外朝女官可怜,只有官服能穿。一女有心为寡淡绿衣点缀,见缝插针往幞头背面插上了两支桃花小簪。
    李令之难得急了,“不好叫圣人等的!”
    早起天际还漏几缕薄光,这会儿云层仿佛吸饱水的团絮,鼓动间可见阴翳墨色侵染万里。昨日和暖的风一夜寒凉,卷起官袍衣摆,冷意如片片的冰削入宽袖,刮得李令之不太自在。她摸摸胳膊,加快脚步,循着长廊,很快来到富丽堂皇的中书省正殿。
    李令之麻利地褪去鞋履,只着白袜前行。
    政事堂起伏的话声短暂一默。
    正经的参政现有崔、赵、陈叁位,老头们的年龄依次递减,年纪一把还在替女皇操心家业。另有御史大夫与礼部尚书两名同平章事,因资历较浅,有事打杂,无事安静。宰辅们此时一应齐全,附带一位编外的户部尚书。
    诸人分坐两列,本是方便与上首的女皇议事,却苦了李令之。她往常跟随女皇经阁门入政事堂,叁年来头一次独自走前门,只觉数道目光不约而同撇来,轻巧如飘摇鸿羽,压在肩头却沉重的不可思议。
    小官做久了都架子十足,何况紫袍玉带位极人臣,仅是端坐就气度非凡,面上慈祥或冷峻倒看性情。
    李令之挺直脊背,暗暗吸了口气。
    目之所及,高阔的十二迭屏风绘满上京盛景,紫檀骨幽深如墨,缀饰珠玉琳琅,随微风隐隐流转碎光。
    屏风正前宽大的坐床上,女皇李忆穿一件镶红玄黑飞龙纹锦袍,梳飞凤高髻,佐金镶红蓝宝簪饰,雪肤鸦发尊贵明艳。她歪靠檀木凭几,半支一条腿,姿势颇为随意,手指随把玩一柄轻容团扇,偶尔摇一摇,浑身搭配好看是好看,有点不伦不类的,不过也没人敢指摘。
    女皇少女时以活泼貌美闻名上京,岁月待她宽仁,如今美艳不减,更大气雍容,比寻常贵妇多一股罕有的蓬勃活力。
    下首,太子李慈正襟危坐。绛红罩纱袍服与闪闪金冠衬得他一张小脸格外俊俏,眉清目秀,精神头很足,娇贵但并不柔弱。
    十五岁的少年长得晚,半年前还为矮个儿烦恼,最近却长得太快,仿佛沐浴春雨萌芽的柳枝,突兀地窜高一大截,衣服全是新赶制的。据说现在每天吃六顿,整个人还是瘦的像只猴,比较好看的那种。
    一见李令之,李慈便扬起嘴角,喜悦快从桃花眼里满溢出来。
    堂下哪个不是人精,也就小太子喜形于色,还以为没人发现。
    李令之不忍直视,索性眼不见为净,站定后俯身叩拜。
    “臣,内舍人李恭请圣人、太子万福金安。”
    ——————
    李令之:我只想当一条咸鱼。
    李成平:我也是啊!
    李慈:那个,我……
    女皇:不,你们不想。
    万恶的大家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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