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坐起来,发现身子却不如往日那般灵敏,低头一看,愣住了。
破布衣衫,赤脚污脏,一个个污脏的孩子,就这么被困在了一起,数人身上共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异味。
男人看着自己瘦小的手掌,估计自己不过叁四岁的模样。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将女人的尸首从府中偷出,竟也能苟且偷生,重回到自己幼时。
山谷凌冽的风仿若还在他耳畔回响,他跪在悬崖边际,抱紧怀中的女人。
女人双眼紧闭,面容在月光下显出一种独特的宁静,她身上那身淡绿色的衣袍满是干涸的褐色血迹。
开岁颤抖着低头,抵住女子的额头,触感冰凉,他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别丢下我……”他喃喃道,“我这就来寻你。”
不知是身上伤口的血流得太多了,还是被冷风吹得身体发麻,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向前栽去。
等醒来时,便到了这里。
开岁思及此,猛地抬头,扫视周围。
他身处牛车改造而成的马车上,车停在山林之中,不远处是军帐,他仔细瞧了瞧,军帐旁插着一面蝙蝠花纹军旗,是皇城军的标志,看来这应该是送边境孤儿回京的军队。
他们这批在战乱之下失去了母亲和父亲的孤儿都是专门选出来要送给京城的大户人家做仆役,或送进宫里培养成小侍或女官的。
开岁虽无母无父,可也不愿做一辈子的下人。他上辈子刚进京就找机会跑了,后来有幸拜入了庆天府,碰见了他师傅老人家准备收关门弟子的机缘,师傅不嫌弃他是男子,将武功传授给他,让他做了小师弟,学得一身本领。
天下纷争,开岁不愿嫁人,既然本事已有,那就只缺伯乐,十六岁那年,他正考虑拜入叁皇女景茗的麾下,做她手中用来称霸天下的棋子。
只是他却不凑巧地先碰上了六皇女景臻。
开岁师门门风不严,头上的师姐个个都是豁达爽朗的性子,偏他作为小师弟是个不爱吭声的。
大夏国民风开放,开岁又身处江湖之中,周围男子更不似别处的那么为人小气,多率直大胆,不作娇郎姿态。师姐们见惯了胆大泼辣的男子,乍一见开岁这个面冷心硬的,都啧啧称奇。
为了让小师弟别整日跟个闷葫芦似的,若有什么热闹,她们也会拉着他一块去看。
六皇女及笄出宫建府时,师姐们也拉上他一起去瞧了。
他大师姐季夏颇为了解皇家秘辛,同开岁谈起这六皇女。
六皇女景臻,宫内贵君所出,是个性子霸道,作风狠辣的,但能力才情都不算上等。若要说她在这些皇女之中有什么出众之处,便是那副相貌了。
说话间,那皇家的马车停在了府邸门口,车帘掀开,一位少女从轿子里轻盈地跳下来,着一身竹绿华服,长颈细腰,腰间配一把走地蟒纹匕首,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慵懒华贵。
少女眉目出色,眼神凌冽,旁人都不敢怎么正眼瞧着她看。
周围窃窃私语,少女不耐,她抬眼,将围在一旁的百姓一一看过去。
当那眼神落在开岁身上的时候,竟令开岁难以呼吸,
师姐们没想到出趟门小师弟的心就被勾走了,开岁知晓景臻正是需要培养一批人手的时候,则他偷偷跑去,递了投名状,成了保护景臻的暗卫。
但景臻出行只带女子,开岁作为男子只能待在暗处,默默等待景臻需要他的时刻。
开岁等了许久,直到他死,他也只在景臻面前露过一次面。
那恐怕也是景臻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
开岁觉得自己卑劣,他竟为景臻最后看到的人是他而暗自窃喜。
于是他想,自己不妨再卑劣一些,于是他将景臻的尸首从那阴森的灵堂里带走了。
开岁只在习武上开窍,在其他方面,他都自知愚钝。
坐在即将去到京城的孤儿堆里,开岁想了很久。
他幼时父母双亡,少年时苦恋无果,青年师门尽灭,最后自己命丧悬崖,死得难看。
他的上辈子可算是一塌糊涂。
重来一世,开岁想走另一条路。
开岁这回没有逃跑,而是选择了进宫做小侍。
他要主动去见景臻,而不是等景臻传召他。
宫内规矩森严,开岁吃惯了苦,倒也不觉得那每日的例活做起来困难,他白日做活,晚上就练功,默默寻找可以见景臻的机会,如此这般过了一年。
管事嬷嬷见他性子沉稳,便让他去负责御清宫除夕佳宴的清扫工作。
开岁这种低位的小侍是进不了殿内的,开宴后,小侍女官们便是聚在几处阁房中等待主子们用膳完毕。
开岁趁着管事嬷嬷的没注意,跑到了侧殿的屋顶上。
他实在是想看景臻一眼。
这时候景臻恐怕才不过五岁,他还从未见过这个年纪的景臻呢。
开岁不过是扫洒的小侍,衣服里只夹了一层薄棉,不似要候着待命的侍卫那般穿着御寒保暖的棉袄。
天寒地冻,开岁蹲在屋顶,瑟瑟发抖,掀瓦片仔细查看,却没发现景臻的身影。
开岁心中失望,开岁正想去泯尘宫看看,起身时却头晕目眩,脚下不稳。
在掉下屋顶,滚下楼梯的过程中,开岁想起以前练功时,师傅常常教导开岁万事莫要贪多,切忌走火入魔。
“那些练武奇才,都是败在了自己的执念之下。”
后来他执意要跟着景臻,他师傅只好叹息:“开岁,你是个有天分的孩子,莫要走了歪路,落得个凄惨下场。”
“认了吧,开岁,回来吧。”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开岁想的是:我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