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安氏顿时安静到了极致,崔嬷嬷上前扶她,她就瑟缩着起了身,别说鬼哭狼嚎,她连一个字都没敢再说。
睦园正院,裴砚一直在西屋待着,楚沁独自回到用作东屋的卧房,没什么事干,便也寻了本书来,边吃杏仁酥边看。
这杏仁酥和裴灼那天来时吃得不一样。裴灼那天吃的是将杏仁磨成粉,加以蜂蜜、白糖等物制成酥糕。今天这道则是用小麦粉掺上足量的牛油与糖做成层层叠叠的坯子,外层糊上一层薄薄的杏仁片,再刷上糖烤制而出。
两道不同的做法各有所长,之前那种吃的是绵密的口感,今日这种重在酥脆,一口咬下去就满口掉渣,甜香也更浓一点。
楚沁吃着杏仁酥,手边还放了盏没加糖的清淡绿豆汤用以解腻,基本是看一页书正好吃下一块酥,很快就吃下去小半碟子。
约莫七点的时候,清秋打帘进屋,将“安姨娘在端方阁那儿挨了二十板子,已送回西院歇着了”的事告诉了楚沁,楚沁拿着杏仁酥的手颤了颤,抬起头:“真打了二十板子?”
“是。”清秋束着手,低头道,“奴婢远远地瞧了眼,安姨娘是让人扶回来的,满脸的泪,该是实实在在地打过了。”
楚沁心底一声哀叹。
内宅的板子她没挨过,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和街头坊间平日说的那种“杖责”不一样。所谓“杖责”是取六七尺长的板子责打,那种板子又硬又沉,本是公堂刑狱里用的,震慑犯人极为有效。可若是家里动私刑,成年男子或许还能捱上一捱,女眷却大抵吃不住,二十板子下去搞不好命就没了。
所以内宅里头说的“打板子”,通常是把人按在桌上拿红木戒尺打。瞧着是罚得不重,可其实门道也很多。
最轻的,打了就完事了,小惩大诫;重些的,打之前说一句让你自己报个数,那若打的时候哭起来没报出来的就不算了,打了白打,明面上说是二十板子的,实际上能打到三四十才算完。
再重些的便是剥了衣裙按在那儿打。女眷们面子都薄,哪受得住这个?听说挨完罚想不开自尽的都有。
倘使再重一些,更有剥了衣裙还让报数的、甚至让下人在旁边观刑的,但那基本就是存了心想把人逼死的路数,安氏这点错处不至于到那个份儿上。
楚沁摇了摇头:“挨了这种罚,她大概不会愿意让大夫去看。你给她送些药过去吧,让她好好养着。”
“诺。”清秋没多说什么,福了福身,麻利地去办。楚沁重新拿起书,却没心思再吃杏仁酥了,心底一阵唏嘘。
内宅里磋磨女眷的手段太多,哪怕这一场算是她占了上风,她也很难生出什么扬眉吐气的快意。上一世她有耐心慢慢将妾室们收服也是因为这一点,在她看来,内宅里斗得再风生水起也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满院的女眷天天为了一个男人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很没意思,她想看到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平日里结伴赏个花喝个茶多好?
而这辈子,她是没耐心再去慢慢搞一遍这些事了,可让她为安氏受罚而痛快她也做不到,所以就顺心而为吧。安氏若从此能跟她井水不犯河水那很好,若是不能,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但就算安氏这人拎不清,她也不打算再用上辈子的昏招了。
上辈子因为胡大娘子成功往睦园又塞了个妾,她就从娘家挑了个亲戚进来跟她们打擂台。那位是个有本事的,既斗倒了后来送进来的那个,也压制了安氏,让安氏被送回了娘家,紧接着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这正妻头上。
说起来,她现下倒有点好奇安氏回去后又再嫁了没有。
楚沁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又读了几页书,九点不到便去睡了。堂屋里的西洋座钟还在静静走着,西屋的灯一直亮到十点半,裴砚放下书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口,见卧房的灯亮了,压着声咳了一下,招手唤来清泉。
清泉看他这样跟做贼似的,讷讷地迎到他跟前听吩咐,裴砚压着声:“你去看看,娘子睡着了吗?”
看这个干什么?
清泉一脸费解,但不好多问,只得依言去了,片刻后折回来,小声回话说:“已睡着了。”
裴砚一下就笑了,摆摆手让清泉退了下去,自己依旧是那副轻手轻脚的样子,拎着衣摆往卧房摸。
清泉哑然看着他,心底忍不住地升起一种滑稽的猜测:他不会要去娘子房里偷东西吧?
作者有话说:
清泉:你不会要去娘子屋里偷东西吧?
裴砚:那你报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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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夫妻肺片
各种肉都要切得薄切均匀,这样才能被佐料镀满浸透,吃来才够味道。
楚沁睡觉时不爱留灯,卧房里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
好在府中卧房的格局都差不多,裴砚又来过几回了,便是看不见也能摸清大概的方位。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探过去,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更不敢碰到家具,举手投足的那气场啊——真的很像在做贼!
很快,他摸到了床幔。他一时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慢慢将床幔揭开,床幔上的人没有分毫反应。
果然是睡着了。
裴砚心底暗笑,径自褪去外衣随手丢到一旁,再踩掉鞋子,就静悄悄地上了床。
这种供夫妻床惯是放两个枕头,一个人睡的时候也不大方便睡在正中间,楚沁习惯于睡里面,正好把外侧空了出来。
裴砚慢慢躺下,小心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她。几息之后,眼睛慢慢适应了房中的黑暗,他就隐约看清了她的五官,仰面躺着的样子睡容沉静。
裴砚认真地望了她一会儿,抬起手,轻抚在她额上。
熟睡中的楚沁毫无反应,裴砚笑了笑,心道:这就对了。
他属实不懂她对这事为何反应那么激烈,夫妻之间摸摸头有什么好躲的?他手上又没长刺!
他回想着她炸毛的样子,无形中存起了一份报复的心思。解瘾似的摸了她的额头好几下,手又往下挪了挪,得寸进尺地捏起了她的脸。
这回楚沁有反应了,黛眉皱了一皱,突然翻身,背对着他以作躲避。
裴砚并不想惊醒她,在她翻身时住了手,屏息等了一会儿。等她的呼吸又平静了,他才再度往前凑了些,手指在她柔软的脸颊上碰了碰,然后尽量动作轻缓地慢慢捋出了她的一缕秀发。
楚沁的头发养得很好,触在指间又柔又滑,像是丝绸。裴砚就捏着这一缕软滑的秀发,在黑暗中摸到她耳际,一圈一圈地往她耳朵上绕。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她的头发养得很长,这么一圈一圈地绕上去,就算她夜里翻来覆去地折腾也很难尽数散下来。裴砚绕完后很满意,放肆地又在她额上摸了一把,就安心睡了。
第二天,裴砚起床的时候楚沁照旧还在睡,他气定神闲地梳洗用膳,临走前忽而想起什么,打开矮柜看了看,把最显眼处的那半碟杏仁酥顺走了。
他自是没忘了告诫清秋清泉“不许在娘子面前多嘴”,清秋清泉经了上回芝麻糖的事心里也有数了,打算一会儿再悄悄去膳房取半碟子补上就行。
五点半,楚沁睡醒了。她浅打了个哈欠撑坐起身,忽而觉得右耳发痒,抬手一摸摸到一把毛发,吓得一哆嗦。
她呆坐了半天才冷静下来,犹犹豫豫地再度抬手摸到耳际。
哦,是头发缠上去了。再经一夜与枕头的摩擦,变得毛躁起来。
……等等,她好好睡个觉,头发怎么会在耳朵上缠成这样?!
楚沁皱着眉往下扒着头发,心底很快就猜出了个最简单的答案。这答案的浮现并不复杂,因为国公府虽大,但敢在她睡觉时摸进屋干这种事的人却没几个,可她嘴角却禁不住地轻搐起来——主要是不敢想象他竟会幼稚到这个份上!
这是什么无聊的恶作剧!
楚沁深呼吸,怀着仅存的侥幸揭开幔帐,问清秋:“昨晚三郎睡哪儿了?”
清秋闻言一哂:“娘子睡得可真好,三郎过来您都不知道。”接着就注意到了她那缕乱糟糟的头发,不由一愣,“头发怎的乱成这样?可是勾着什么地方了?”
楚沁两眼放空一声长叹:“勾着幼稚鬼了。”
清秋稍稍愣了一下就隐约有了猜测,不由笑了声,见她要下床就伸手扶了一把:“奴婢瞧着三郎是个有趣的人,并不古板拘谨。娘子那些小事,或许不必那么瞒着他了。”
清秋一心为她打算,觉得夫妻之间相互瞒着总归是不好,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却听楚沁又叹了声:“他已经知道了。”
清秋:“啊?”
“昨天我告诉他了。”她简短道,说着便在妆台前落了座,又问清秋,“一会儿去打听打听西院那边怎么样了。”
清秋早猜到楚沁要问这事,裴砚去学塾后她就先去膳房取了新的杏仁酥,然后便到西院那边转悠了一圈,这会儿楚沁一问,她即刻便答道:“奴婢去问了,那边说安姨娘哭了一夜,几乎没睡,想是遭了些罪的。”
楚沁心底盘算一番,估摸着她这样子恐怕不止是挨了二十板子那么简单,就嘱咐道:“你去提点她身边的下人,让她们有事就来回话,别闹出大乱子。”
这个“大乱子”就是指闹出人命。不说自尽,若是伤得厉害了发起高烧,搞不好也是要丢了命的。
清秋明白她的意思,恭肃地应了,又说:“方才端方阁那边还有人来传话,一则是说今日胡大娘子那边有娘家亲戚要来,各房都不必去问安了;二则是说安氏这样不配帮您打理内宅,但您又刚病愈不久,胡大娘子也怕您累着,所以睦园的钱财账目就先由胡大娘子亲自看,其余不太累的事您看着拿主意就行。”
楚沁一听就知道清秋是在复述胡大娘子那边的原话,还是那套功夫,既夺了她手里的权,又话里话外都是为她好。
楚沁对着镜子咂了咂嘴,心里想:胡大娘子这回恐怕要失望了。
同样的事如果放在上辈子,她肯定会被吓得神经紧绷,在接下来的日子便要对胡大娘子百般讨好,让她对她这个当儿媳的满意,以便早日把睦园的“大权”收回来。
不仅是她,若换做旁的几个儿媳,大概也都一样。胡大娘子这招屡试不爽,百试百灵。
但现下她一回味就觉得,那时可真是年轻啊。
人在年轻的时候容易慌乱,也容易被长辈的威势障眼,被稍稍一吓就会失了主心骨,一味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而且那个时候,她满脑子都是长辈们教的那套东西,觉得内宅里的权力是了不得的事,一定要牢牢抓住。
可现在她想明白了,只消定国公府不分家,这内宅的大权终究是握在胡大娘子手里的,不论吃穿用度还是礼数规矩都已经被胡大娘子定了个大概,没多少让她们做主的余地,从指缝里流给她们各院的那一丁点权主要就是为了拿捏她们。
而若她索性推了不管,胡大娘子那边自会管好,睦园里出不了大乱子。
至于睦园会不会因此缺衣少食——若放在旁的府里遇上刻薄婆婆,或许是会的。但胡大娘子是个沽名钓誉的人,她打压庶子儿媳自有一套让人有苦说不出的办法,克扣用度这种能让人明着叫苦的手段她反倒不会去做,甚至于为了不落人口实,胡大娘子掌控睦园时就必须更关照他们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万不能让人欺负他们。
也就是说被“夺权”这事,只是伤了楚沁的面子。但这份面子丢出去,她换到了一份很大的清闲。
活了一辈子的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面子都是虚的,而清闲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是以楚沁全然没了讨好胡大娘子的打算,乐得放个假。心里虽清楚胡大娘子那不必问安的由头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明里暗里反是在等着她登门服软,却打算装个傻,索性不去了,就在睦园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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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塾里,裴砚在课间觉得饿了,便摸出杏仁酥来吃。这杏仁酥层层叠叠的坯子里不仅有糖和油,还掺了些牛乳,吃起来奶香四溢。
是以两旁的学生不免都看了他一眼,左边那个叫霍栖,与裴砚同岁,素来关系也好,便随口笑问:“又是你娘子给的啊?”
裴砚有点心虚,一边嚼一边故作淡然地“嗯”了声。
霍栖调侃道:“娶了妻就是不一样,日子都讲究了,我瞧着都羡慕,你能不能开开窍?”
裴砚闻言皱眉,扭脸看他:“我怎么不开窍了?”
“你可真逗。”霍栖无语地站起来,边毫无顾忌地从他手里的油纸上拿了块杏仁酥,边啧声说,“人家对你这么好,你成日在学塾读书就算了,下了学还待到晚上。那她过的叫什么日子?说白了不就是独守空房吗?”
裴砚不服,下意识地争辩:“我这几日回去得都很早。”
霍栖嗤笑:“我还不知道你?你回去不还是闷头读书?”
裴砚:“那不然呢?”
“你看你——”霍栖直翻白眼,“你隔三差五地好歹抽那么一天陪陪人家啊!一起喝喝茶说说话、再不然出去逛逛也好,不然要你何用?你是拿你娘子的正院当驿馆呢?”
这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这一屋的学生少说也一起读书三四年了,都知道这霍栖是个风流的性子,其中不免有人嫌他是纨绔子弟,平日不爱听他说这些,但今天这话倒引得他们点了头。
“就是,裴三郎,这情分上的事得一来一往,不能光让人家给你点心啊!”后排有人笑侃。
裴砚没做声,闷头有咬了口酥点,心里无声地驳道:她没给他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