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噩梦了?”梁辀撩起一缕发丝,擦拭着,明明看到了,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她覆在他的手背上,“不用擦了,一会就干了。”
在劫后余生带来的欣喜结束之后,她开始陷入无止尽的噩梦中,无一例外,梦里都是在那个悬崖,她将刀捅进高文雄的身体里。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枕在他的臂弯里,而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梁辀,给我唱歌吧。”
“好。”他哼起吉他前奏,手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
他刚唱到副歌部分,就被她打断了,“梁辀,你和我说说,那天找到我的事吧。”
低沉的笑声从胸腔发出,传到她的耳朵了,她脖子上粘着一缕半干的湿发,他替她轻轻撩开,“都听了几百遍了,还想听啊。”
“嗯。”她伸手搂上他的腰,笑了起来,在他眼里,此刻的她美极了,笑意盈盈的模样,带着一丝南方姑娘的娇俏。
他看得有些入迷,忘了说话,被她笑着拍了下,才慢慢开口,“那时候,我们在边上大概10几公里的位置找你……”
故事讲了一半,两具赤裸的身体缠绕在一起,他分开她的双腿,进入到她的身体里。黑暗中,没有人说话,只听见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高亢的呻吟。
等到梁辀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纪月已经睡着了,侧着身子,整个人蜷缩在床边沿。
他半躺在她身旁,看着她的侧脸,比起之前噩梦里眉头紧锁的样子,现在,呼吸平稳,表情舒缓。
她睡着了,轮到他睡不着了。
梁辀觉得,心里很重,像灌满了石头,有千斤那般,可自己却无力推开。
纪月换了衣服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梁辀替她倒了杯咖啡。
从福建回来之后,莫奇希望她多休息一段时间,自己仍旧承担了公司里大部分管理工作。另一边,梁辀正好在暑假中。于是,现在两个人比之前任何时候,相处的时间都长。
“晚上出去吃饭?”
“好啊。”她站起来,搂上他的脖子,他微微低头,红唇就这么印在他的脸颊上,亲完之后,她拿过咖啡,“那我去公司了。”
他点点头,“晚点联系。”
纪月也没想到,不怎么爱吃日料的梁辀,晚上定的是家日料餐厅,藏在一片花园里,环境幽雅。
他们坐在一间包厢里,落地窗外就是花园,大概是今夜的气氛太过旖旎,菜肴也很好吃,两个人都喝了点酒。
两个人靠在一起,他的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腰上,说话时,他低头看她,她的脸有些红,眼睛和双唇也变得更水润了。
她侧过头,发丝扫在他的脖间,像羽毛挠了下他的心尖,随后,他的手开始收紧,再往上一点,就要摸到她的胸部,再多一点,就要克制不住了,“回去了?”
“好。”她当然知道他的想法,笑着要去拿包,手刚碰到,服务员就敲了敲包厢门。
晚上,餐厅有金枪鱼的分解秀,服务员来邀请他们去中庭观看。偏偏这时,两个人早就有点心猿意马了,自然对这些都没兴趣。
梁辀拍了拍纪月的屁股,“我去买单,你去看看,一会我过来。”
她跟着餐厅服务员来到中庭,围着不少客人了,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三个厨师站在桌子后面作准备。一条长度一米多,有半人身高的蓝鳍金枪鱼躺在桌板上,鱼身上,黑色的鱼皮在灯光的作用下,泛着银蓝色的光。
她原本站在人群最外圈,服务员小姐来请她往前走走。
厨师拿着刀,隔开鱼鳍后,正一刀插进鱼鳃的位置,她听到金属刀刮擦着鱼骨,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时,她不由的站定脚步。
厨师下刀位置很精确,贴着鱼骨,割开鲜红的鱼肉,鱼肉是粉红色的,被白色的油脂紧紧包裹着。它看上去不像鱼肉,更像是牛肉。
他每一次下刀,都能听到金属割开骨头时,那种“呲啦”声,紧接着,一块粉色的鱼肉就被完整的从鱼身上切割下来。
也许别的客人都在惊叹水平精湛,肉质完美,只有纪月,她在听那细微的切割声。
细微的切割声,传进她的耳朵里,都变成记忆里的一把钥匙。
尖刀贴着人的肋骨插进身体里,戳破柔软的器官,火热粘稠的血液流出来,浸染了她的手背。此刻,在她眼里,厨师的动作,渐渐变慢,躺在案板上的鱼,突然,变成了一具人类的身体。
她看着厨师,手握尖刀,马上就要插进那具身体的腹部。
“好看吗?”她的肩膀突然被搂上,是梁辀,搂上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她颤抖了一下,他收起笑容,“怎么了?”
纪月脑海中的画面被驱散,可心里那些异样却没办法被驱散,她掩饰般地别开头,落下来的碎发遮去她的表情,“买单买好了?那我们走吧。”说着,就独自往前走。
梁辀看着她,心口中原本萦绕着的无力,突然变成不详。
那天晚上,纪月又做噩梦了,仍旧是同一个噩梦,她站在悬崖边,手上拿着刀,血液正从她的手臂上滴下,滴在脚边的土地里,土地变成暗红色。
她不知道,就在她陷入在噩梦里的时候,梁辀拧着眉头,一脸焦虑地看着自己。
这次,他不敢摇醒她,只能这么看着,看到她越来越紧的眉头,牙齿咬着嘴唇,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握住她的肩膀,唤她的名字。这次她醒过来时候,没有躲开他的触碰,而是立刻蜷缩起身子,大口呼吸着,宛若离开水的鱼。
“怎么了?做噩梦了?”
“没有。”她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去洗澡。话可以骗人,躲闪的眼神,却骗不了人。
过了会,水声响起,梁辀敲了敲玻璃门,“哪里不舒服吗?”
纪月闭着眼抬起头,任由热水冲刷着自己脸部,听到梁辀的声音,随即关了花洒,拿了条浴巾披上,看见朦胧不清的玻璃后,是他的身影轮廓。
“梁辀。”她叫了声。
“怎么了?”
“你进来。”
就在他推开门的刹那,她一下跳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识地托住她的屁股,浴巾散落在地上,湿漉漉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
“怎么了?”
她低下头,笑着一下一下亲吻他的嘴唇,“做爱啊。”
只有做完爱,身体极度疲倦时,她才能沉沉地睡去。
华师大的心理学院在徐汇校区的一个角落里,门口是条僻静的小路,两旁绿树成荫,现在是暑假,往日的热闹消失了,学校里看不到几个学生。梁辀直接把车停在路边上,随后走进老旧的办公楼。
他走到四楼其中一间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学生,“您找?”
学生话刚说完,里面的人说话了,“是梁老师吗?”
学生侧过身子,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摘下眼镜,站了起来,“梁老师,来了啊。”说着,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对着其他几个学生说,“我这里有客人,晚点我们再碰头。”
梁辀在沙发上坐下,男人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他微微颔首,“秦教授,今天打扰你了。”
“没关系。”男人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反正也放暑假了,没什么工作。上次,你在电话里咨询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症的区别,”男人是华师大应用心理学的教授,姓秦,四十来岁的模样,“应该这么说,创伤后应激障碍会包含很多抑郁症的状态,包括焦虑、自责、压抑,但是它就是抑郁症吗?当然不是。我们还是要从个体案例来看,她到底是什么情况。”说着,他看向对面的梁辀。
梁辀舔了舔嘴唇,思考了片刻,才开口,“她经历过一场很可怕的事故。”
“能方便说下是什么事故吗?”
“被绑架了。”
秦教授蹙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她是被一支徒步队找到的,找到的时候,昏迷了。之后,她和警察说自己杀了那个绑架的人,但是那人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她身上也没有找到那件凶器。”
教授叹了口气,“现在,她的状态怎么样?”
梁辀低着头,努力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白天还可以,但是晚上,经常做噩梦。”
“她有没有说过什么?”
他摇摇头。
办公室旁的绿树,蝉鸣声有些嘈杂,一波接着一波,此即彼伏。
“人有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它会本能地发动压抑功能,就是我们常说的,如果把痛苦压抑下去,看不到痛苦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
“这是创伤的一个特质,叫隐蔽。这个人在平时,会表现的很正常,但是却开始对生活中一些习以为常的事怀有莫名的抵触,从而对生活中某个因素产生应激反应,瞬间爆发出猛烈的情绪。”
“经历过创伤的人,在生活中不会再表现出受伤的状态,甚至她自己也不会察觉到创伤的存在,这就是隐蔽,最诡异的点。”
“以后会怎么样?”
“她心里的创伤没有处理过,只是被压抑着,最危险的就是,压抑会带来新的创伤,然后演变成恐惧。”
临走的时候,秦教授说,“我的意见还是,肯定需要临床上的帮助,最起码,晚上要睡个好觉,对不对。”
梁辀点点头,“我知道了,今天打扰了。”
他回到五角场,在合生汇下面的进口超市里买了些水果,结账时,看到远处拐角的绿十字药房标志。他拿着水果,走进药房,视线在明亮的货架上扫过,“安眠药有吗?”
梁辀打开客房门,纪月已经回来了,换了衣服,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看见他,脸上露出好看的笑容,“今天你去哪了?”
他把手里的水果放在餐桌上,“学校里有个会,”边说,边走过去,低头亲吻在她的额头上,“你怎么那么早。”
她抬手抚摸上他的脸庞,原本是轻啄,被加深了,变成舌尖缠绕的深吻,“公司没事,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微信收到份文件,只能分开难舍难分的缠绵,“我有些工作,给你买了水果,自己吃。”
“好。”
他拿着电脑走进卧室,她将目光重新移到电视上。过了会,这集电视剧播完了,开始播广告,她站起来,想看看梁辀买了些什么。
白色的购物袋里,一盒一盒包装精致的水果,纪月翻了翻,拿出一盒葡萄柚。金色的表皮,散发着柑橘的香味,她想用来泡茶喝。酒店没有厨房,只有梁辀在楼下超市买的折迭水果刀,还没用过。
她费力地从包装盒里拆出来。随后,拿出一颗葡萄柚,放在白色的餐桌上,小刀斜着插入表皮。
表皮有些生硬,她用了些力气才插入进去,随后,握着刀柄的手慢慢加力,此时,她听到水果纤维别切开的声音,它们正在断裂,粉色半透明的汁水流出来,聚集在白色桌子上。
这略带熟悉的感觉,突然向她侵袭而来,把她整个人包围住了,瞬间,她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裹挟中。
她的手,不受控制的,又切了一刀,还是同样的感觉。
她立刻又拿了一颗,这次,她没有切,换了个姿势,将刀尖用力捅下去。
梁辀工作结束后,从卧室走出来,纪月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摆着一盘草莓。
“好吃吗?”
她俯下身,拿了一颗,举起手,“好吃的,你尝尝。”
他就着她的手,吃进嘴里,“嗯,挺甜的。对了,我给你买了葡萄柚,你不是最喜欢泡茶吗?”他回身,看见餐桌上的水果都已经洗干净了,放在果盘里。
“没看见啊,你没拿吧。”
他没在意,想了想,“可能是吧。”
晚上,酒店送来了睡前牛奶。梁辀看了眼洗手间的方向,拿出包里的安眠药。他迟迟没有动作,过了会,收起了药瓶,他环视房间,把安眠药藏进了吧台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