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顶放完灯, 怀智又端着托盘跟雪信回到七楼。
当年雪月从海上带回近百部经书,回到无妄寺后,花费大半年时间整理译注, 同时带着弟子帮忙翻译,可惜没过多久他便又一次出海, 留下这些经书存放在塔内。
雪信接手无妄寺后, 多方寻访, 找来许多能够帮忙翻译经文的法师, 花费十多年的时间,终于将塔内经文翻译大半。
五年一次的千佛灯会便是要将这十多年里寺中完成翻译的经文公之于众。
今日第一天开塔, 雪信取出钥匙打开一扇柜门, 从里面取出几卷经书放在怀智手上的托盘之中, 之后三天陆续会有弟子从塔里搬运经书。
怀智手捧托盘, 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转身忽然后颈一痛, 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雪信刚关上柜门,便听见身后“咣当”一声, 他刚一回头,就感觉背后有人拿刀抵住了他的喉咙。
“别出声。”站在背后的人低声警告道, 听声音是个男人。雪信站在柜子前, 只能看见烛火下背后之人的影子倒映在墙上——很明显对方并不是寺中僧人。
这人究竟是如今避开外面的耳目潜入塔里的?楼下的道净法师等人又怎么样了?
雪信心中闪过许多个念头,镇定道:“施主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取回属于我的东西。”男子轻声道, “雪月和尚出海前留下过一个木盒子, 现在那东西在哪儿?”
雪信闻言一愣, 他原本以为此人是为了塔中经书而来, 没想到一开口问的却是雪月当年留下的盒子。这样一来, 反倒叫他弄不清他的来路。
他思考得太久, 男子不耐烦地收紧了手中的刀:“我知道那盒子就在这塔里,别磨磨蹭蹭的,把东西给我!”
雪信心神微敛:“盒子放在西面墙上的神龛后面。”
男子的目光朝西面墙上看去,那儿果然有个神龛,里头供着一尊观音像,神龛前还点着三支香。他点住和尚身上穴道,朝神龛走去,抬手移开神龛,露出墙上一个砖块大小的空隙,里头放着一个棕色的木盒。男子眼前一亮,将那盒子取出来,发现上面带着一把小锁。又转头问道:“钥匙在哪儿?”
雪信面不改色:“师兄当年留下这个木盒,离开前曾留下一句话,说只有这盒子的主人才能打开这木盒。施主既然说这里面是你的东西,应当有这木盒的钥匙才对。”
男子眉眼一沉,忽然笑了起来:“这盒子没有钥匙我难道就打不开了吗?”
他将匕首沿着木盒的缝隙插入其中,掌中蓄力,稍稍使劲用力一抬。那木盒上的铜片立即叫他拆了下来,木盒裂成两半,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雪信虽将这盒子存放多年,但也从未见过里面的东西,这时也不禁抬头朝他手上看去,只见木盒之中放着一本《金刚经》,上面还有一串檀木佛珠手串,一百零八颗珠子串成一条,色泽温润,应当是主人的随身之物。
他没想到这盒子里的竟是这样普通的东西,男人将经书打开随手翻了翻,面上露出一丝了然:“果真如此……”他轻声道。
雪信不知这经书里面写了什么,只见他将那册《金刚经》放进怀中,就朝窗边走去,似乎打算就此离开并没有伤他性命的打算。雪信不由开口道:“施主留步——”
那人影停下脚步,挑眉看了过来。他生得一张陌生脸孔,高眉深目,并非中原人长相,看打扮应当是琉铄国使团里的人。但他敢在这种时候以真面目示人,想来应当是易容过的。
雪信强作镇定问道:“施主是我雪月师兄的旧识?”
“你问这个干什么?”
雪信沉默片刻:“贫僧想知道护心堂起火之事,是否与施主有关?”
“与我有关如何,与我无关又如何?”男子在塔中轻笑一声,声音却冰冷,“与雪月那和尚有关的人我都该杀,今天对你网开一面,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他说完这话再不与他纠缠,就要打算从窗上跳出塔外,忽然脚下地板震动起来两旁书架朝他倾塌而下。男子大惊,足尖一点避开左手边的木架,刚一落地就感觉脚下木板向下凹陷,他心中警铃大作,向一旁扭过身子,堪堪避开墙上朝他直射而来的银针,随即目光落在站在墙边的僧人身上。
雪信不知何时已经冲破了穴道,他脸色苍白一手按在墙壁上,这塔阁一早设了机关,从他走进这间屋子开始,便已中了圈套。
男子大怒,抽出随身佩剑便一剑朝他刺来。云心月信四位弟子,除去云月二位,雪心与雪信二人武艺皆是寻常,这一剑来势汹汹,雪信眼看避之不及,但他原本就没有打算避让。这种危急关头,他迅速按下墙上的机关,房梁上四面铁栅栏从天而降,长剑穿过铁栏,距离僧人喉头不过一寸,却再也难进分毫。男子瞳孔一缩才知道对方方才是故意以自己为饵,引他走到一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之中。
这铁栅栏是精铁炼成,寻常刀剑根本难以劈开,男子这时才发现手脚渐渐使不上力气,他看了眼神龛前已经燃了一半的香,方知今晚每一步都早已在旁人的预料之中,于是干脆收起佩剑,静观后续。
兔起鹘落之间已经尘埃落定,雪信还未回过神,楼下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身形肥胖,一口气爬到塔顶明显有些喘,额头也出了一头的汗。不过看见困在铁栏里的人还是大大松了口气,笑道:“卫公子料事如神,这一招瓮中捉鳖实在精彩!”
卫嘉玉跟在他身后上楼,并不居功:“全靠葛大人这一手家传的机关术。”
葛家是江南有名的机关世家,葛旭出自葛家一支旁系,机关术学得虽不如正经本家,但在百丈院能混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与他这一门手艺却也是分不开的。
就在闻玉第一回 追着黑衣人夜闯护文塔的第二天,卫嘉玉就找他商量要在塔顶布置机关的事情。塔内位置狭小,又存放了许多珍贵的经书法器,要计算出来人的行动路线,尽量小的对塔楼的布置进行改动,十分不易。不过葛旭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才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借着修缮六楼塔窗的借口,在这儿布置下这样严密的机关,又不叫人发现。
祁元青晚来一步,他上楼先吩咐手下将昏倒在地的怀智带了出去,又看了眼被困在铁栏中的人,与葛旭回禀道:“此人应当是假冒琉铄国使臣进的护文塔,刚才我上楼时发现道净法师叫人打晕在楼中,已吩咐手下将他带了出去。”
“去将琉铄国圣女带来,看看此人是不是她使团里的。”葛旭又补充道,“另外叫人守住楼下,免得此人还有同伙接应。”
祁元青领命下楼,下在香里的迷药刚刚开始起效,葛旭摸不清他的底细,一时不敢打开铁栏。
几人站在铁栏外,瞧着被困在里面的男子,葛旭摆出一副威严肃穆的口吻:“你是何人,为何会到寺中?”
男子中了迷香,手脚无力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听他问话仰头朝他看来,眼底几分戏谑,丝毫不见慌乱:“我来拿回我的东西,也不许吗?”
葛旭也看见了地上已经叫人撬开的木盒子,那男人拿走了里面的经书,却将佛珠丢在一旁,他弯腰捡了起来:“怎么证明这东西是你的?”
“你怎么知道这东西不是我的?”
“那我问你,之前夜闯护文塔的人可是你?”
“百丈院说话不必讲证据吗?”男子懒懒道。
卫嘉玉负手站在距离铁栏三步远的地方,忽然开口道:“有人潜入护文塔那天晚上,差点破窗而出,几天过去胸口淤青应当还未消散,阁下解开衣襟一看便知。”
葛旭一早叫人查过无妄寺上下,都没有发现这样的人。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此人已经不在寺中,要么他藏在某个连百丈院也不方便细查的地方。铁栏中的男子闻言脸上果然失了笑意,眉眼冷淡地注视着眼前的文弱男子,过了片刻,又勾起唇角坦然承认道:“就算我身上有伤也不能证明什么吧?”
葛旭听他事到如今还要嘴硬,面色越发难看:“果真是你!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潜伏在这寺里的?护心堂大火那晚,雪云、雪心两位大师的死也是你所为?”
困在铁栏中的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到这寺里只是为了取回我的东西,我说了这么多次,你既然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证据确凿你还要狡辩?”
“他确实没有说谎。”卫嘉玉突然道。
他话音刚落,塔阁中众人皆朝他看了过来,就是那铁栏中的男子看着他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兴味,显然没有想到他竟会替自己说话。
葛旭刚拿出一点审讯疑犯的气势就叫他打断,不由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卫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护心堂大火,雪云、雪心大师与十八僧众之死,以上几件事情都发生在同一个晚上,看似是一人所为,但实际上却有好几个凶手。”
卫嘉玉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铁栏中的人:“这几件事情中,只有那场大火与雪心大师的死确实同封郎君有关。”
葛旭一愣:“你叫他什么?”
卫嘉玉淡淡道:“能够一刀取人性命,在戒备森严的后山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在排云掌下轻而易举地脱身,江湖上有这样身手的人确实不多,但对于大名鼎鼎的血鬼泣而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栏中男子目色沉沉地望着跟前月白色长衫的青年,倏忽笑了起来,尽管这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我听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葛旭原以为今晚抓住了这段时间潜伏在寺里伺机作乱的贼人,于他来说已是大功一件,但当他发现此人竟然有可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血鬼泣时,他一下子感到焦虑起来,要不是塔阁内的其余三人皆是一副镇定的模样,他简直叫想要立即下楼再去院里调派人手。
“护心堂大火那晚,闻玉之所以嫌疑最大,不但是因为她是那天晚上唯一活下来的人,还因为雪心大师身上的致命伤与她随身的长剑刀口相吻合。到前几日,严大人受伤,他身上的伤口与雪心大师身上的剑伤也是一模一样。严大人醒后已证明了闻玉并非那天和他动手的黑衣人,那么就说明这寺里有人所用的武器与她相似。而这样的兵器,我恰好不久前曾在沂山的天坑下见过一次。”
卫嘉玉说到这儿,目光落在他随身的佩剑上:“这些虽是我的猜测,但是只要将你随身的佩剑与严大人身上的伤口进行比对,想必很容易就能证明那晚他遇见的黑衣人究竟是不是你。”
栏中男子冷笑一声:“天底下相似的剑何其多,就算我的剑与闻道相似,又能说明什么?”
卫嘉玉抬眼朝他看了过来,目光中映着跳动的火烛,在这昏暗的塔阁间有一瞬间显得格外明亮:“你怎么知道那把剑名叫闻道?”
桌上的火烛爆了一下灯花,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栏中男子微微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迅速阴沉下脸色,冷声道:“你诈我?”
牢笼中的男子脸上原先轻松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他盯着铁栏外一身白月长衫的青年,一字一顿道:“沂山那晚,我果然不该留你一条性命。”
第34章 街市
“你如今已是笼中困兽, 倒还有脸如此大言不惭!”卫嘉玉听他这话面色未变,倒是一旁的葛旭已经忍不住呵斥道。
说话间,楼下又传来脚步声。祁元青上楼后同葛旭道:“琉铄国圣女已经带来了, 可是现在让她上来?”
葛旭点点头,不多时果然有两个百丈院弟子带着阿叶娜上楼。大约是因为今日千佛灯会的原故, 她今天换了一身汉人打扮, 端庄典雅的汉装穿在身上, 显得她原本娇媚的五官也平添了几分娴雅。
她走到塔上时神色间还有些迷茫, 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带来此处,直到看见塔中四方巨大的铁栏, 以及被困在铁栏后的人时, 这才微微张开嘴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这是?”
葛旭问道:“圣女可认得此人?”
“这是随我出海求取经书的贺希格大人, 他是做了什么事情才叫各位大人将他困在这铁牢里?”
她一双小鹿似的眼睛, 湿漉漉地看着你时很容易叫人心软,葛旭忙和颜悦色道:“圣女莫要惊慌, 且仔细看看,此人并不是你使团中的贺希格, 乃是有人假扮混入琉铄使团之中。”
阿叶娜听后大惊,不可思议地看看铁栏后的人又看看葛旭:“这……这怎么可能?”
卫嘉玉站在一旁始终观察着她的反应, 这时才开口问道:“圣女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发现这位贺希格大人与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叶娜似乎有些怕他, 怯懦地低下了头:“贺希格大人是父亲身旁的重臣,在离开琉铄之前, 我与他的接触并不多。”
她说着又忍不住抬起头朝铁栏后看了一眼, 对上里头的男人那一双噙着笑的眼睛, 不由微微一顿, 鼓足勇气道:“我……我记得贺希格大人右手臂上有个胎记, 我能叫他露出手臂看一看吗?”
这要求说难不难, 但还是有些风险。葛旭派人请她来这儿,原本也是想叫她做个见证,免得日后说不清楚,对方提出这个要求倒也合情合理。他看了眼神龛前燃尽的香,算了算这么会儿功夫迷香应当已经彻底发挥了功效,这才派人上前打开铁栏,将里头的人带出来。
两个百丈院弟子虽不知此人就是封鸣,但也知道此人武功不一般,因此上前将他带出来时十分小心,铁栏后的男子表现的也十分温顺。他任由两人抓住自己的手臂,一左一右地将自己带出来,等出了铁栏甚至还十分配合地抬起右手,方便一旁的人撩起自己的衣袖。
塔阁中一时间众人都盯着她,只见女子上前一步凑近了些朝他右臂看去。就在这时,一直表现得无力反抗的男子,忽然抬手便掐住了身前人纤细的脖子——
阿叶娜一声惊呼戛然而止,很快就再发不出声音。他动作太快,站在他身旁的弟子没想到他吸了这么久的迷香,竟还有这样的力气挣脱,一时不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男子已拖着手里的女子到了窗边,手肘用力朝后一撞,立即撞破了塔楼的窗户。
外头大量新鲜的空气涌入,没一会儿便冲淡了塔阁中的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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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内街市上灯火如昼,南宫仰牵着马与身旁的女子走在路上,两旁人来人往,二人走在其中,从相貌身形上看倒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不过他们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南宫仰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懊恼里。他平时就很少与女子相处,如今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他心中忐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他的这点细腻心思实在多余,因为他要是能好好注意一下就会发现闻玉头一回出来,对这街边一切事情都充满好奇,路旁有人杂耍她都要停下来津津有味地看个半天,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紧张。
等路边的杂耍告一段落,她才有些依依不舍地从人群中抽身出来,兴致昂扬地问:“接着去哪儿?”
南宫仰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想去哪儿?”
闻玉想了想,却没什么头绪。忽然身旁有人发出一声欢呼,人群接二连三地抬起头朝天空看去,闻玉也跟着抬头,才发现夜空中飘着一盏冉冉上升的天灯,看样子是从无妄寺后山那儿飘来的。
“放天灯喽!放天灯喽!”不知何处有个孩子拍着手叫起来,不一会儿四周纷纷有人点燃了手中的纸灯放到天上去,没一会儿夜空中便飘满了一盏盏亮黄色的纸灯。
闻玉叫眼前这一幕壮丽的景象所震撼,仰着头不由有些出神:“他们在干什么?”
“每次千佛灯会,城中允许放灯。你将心愿写在灯上,天上的神仙看见了,就会帮你实现它。”南宫仰突发奇想,“你要试试看吗?”
闻玉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带着她朝附近的灯铺走去。
今日千佛灯会,放天灯是每年的惯例了,因此这街上最不缺的便是卖灯的商铺。闻玉握着笔想了想,很快就将心愿写在了灯上。
南宫仰没想到她写得这么快,不由好奇:“你写了什么?”
闻玉将写了心愿的灯面给他看,上面写着“父女团聚”四个字。大约是第一回 在宁溪镇,她骗他不识字的原故,南宫仰头一回看见她的字,发现字迹比他预想中要工整许多,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要写早日解毒。”
闻玉想了想,却摇摇头:“许愿要写最重要的事情。”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低,像是生怕太贪心,叫天上的神佛听见了,便不肯帮她实现这个心愿。
烛火映着她清丽的眉眼,在灯下显出几分不同于往日的柔弱。南宫仰心中一动,一颗心霎时间就软了下来,想也不想地说:“那我替你许一个早日解毒,这是我的心愿,两个必定都能实现。”
闻玉听了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南宫仰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睛:“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心愿,也算是还你沂山救我小叔叔的恩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