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茶楼里头坐了不少客人。南宫伸到时, 一进门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南宫仰与纪城, 他换了副笑脸上前招呼道:“堂弟怎么大早上有兴致在这儿喝茶?”
南宫仰回头见了是他,心中一丝厌烦, 但还是装得一脸平静的样子回答道:“堂哥也来码头接人?”
最近不少江湖人士收到了错金山庄的请帖,赶来姑苏参加试剑大会。山庄每日都会派人到这码头迎接远来之客。
“可不是, 今天白羽门的弟子该到了,我爹与白羽门掌门有些交情, 特意命我过来接他们回庄里, 省得怠慢了客人。”南宫伸忍不住旁敲侧击道,“堂弟该不会今天也是来接人的吧?”
试剑大会不单是各大门派比试身手的时候, 对山庄内的铸剑师来说也是五年一次在江湖中扬名立万的好机会。毕竟试剑大会, 试的不单单是人, 更是手中的剑。
因此渐渐出些一些铸剑师会在试剑大会前, 先私下找上一些大门派中有实力的弟子, 许些好处, 让对方挑中自己所铸的剑。高手配好剑,若是此人拿下试剑大会头名,那么这把剑也会成为一把名剑,对铸剑师来说,自己的身价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南宫仰从小到大一副少爷脾气,一向看不上这种旁门左道。南宫伸见他这次竟也亲自来码头接人,以为他改了脾气,自然十分好奇:“谁这么大面子,竟能叫堂弟专程来接?”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南宫伸追问道。
南宫仰却微微皱眉,不再说了。南宫伸见状也不气馁,又着看向一旁的纪城:“纪大哥也在,此人该不会也是纪大哥的朋友?”
纪城不答,恍若没有听见。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时,茶楼外又热闹起来,几人转头看去,发现码头上又有一艘客船到了。
坐在窗边的南宫仰眼前一亮,立即便站了起来,同南宫伸道:“堂哥慢坐,我先走一步。”
南宫伸微笑着目送他起身离开,等他们两个都走出了茶楼,才瞬间冷下脸道:“一个南宫仰也就罢了,纪城不过是小叔手下一条狗,也敢这样跟我摆脸色,他还真当自己是南宫家的人了。”
站在他身后的手下眼看着南宫仰穿过茶楼外拥挤的人流,向着码头走去:“四少爷的朋友似乎是九宗的人。”
“他什么时候认识了九宗的人?”
南宫伸眯着眼冷哼一声:“罢了,我听说今年剑宗来的不是谢敛,而是姚见生。南宫仰今年要是打算将宝压在他身上,可是大错特错。”
客船靠岸前,闻玉站在船尾吹风,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瓷瓶中还剩半颗丹药。这是那日在静虚山下,不知何人留在她身边的。里头原本一共装了两颗青色药丸,与先前雪云大师给她的两颗解药十分相像。
卫嘉玉后来将这药送去了烟波峰,请药宗的各位长老轮番看过,得出的结论与姜蘅差不多。这药能压制闻玉体内的思乡之毒,但是又并不能彻底解毒。他们补全了姜蘅没能补全的药方,但是依然无法制出解药。
对此闻玉倒是并未感到太过失望,毕竟雪心大师也对此毒束手无策,看样子要想解毒,还是应当要找到下毒之人。对闻玉来说,她更加在意的反倒是谁将这两颗解药留给了她?那人又为何会知道她身中思乡之毒?
瞧着药瓶里还剩下的半颗解药,闻玉出神片刻,叹了口气,又将药瓶重新放回了怀里。
这次姑苏之行,九宗一共来了十八人。等客船靠岸,卫嘉玉刚走出船舱,就叫江南初春的好日头晒得晃了晃眼睛。他上一回来姑苏还是夏末,转眼半年过去,故地重游心境已然大不相同。
他们刚下山时也遇见了几次伏击,都是冲着闻玉身上的闻道来的。不过好在半路竟遇见了绕山帮的船,船上有人认出闻玉,他们听说过她在金陵救了卞海之事,于是执意要护送他们去姑苏。
绕山帮是如今江湖上第一大船帮,船上人数众多,个个都有武艺傍身,又十分熟悉水路,有了他们的护送,后面这一路倒是太平不少。
错金山庄也一早来信问过他们到姑苏的日子,说会有人在码头接应,只是不知来的人是谁。等船只靠岸,九宗众人与船上的绕山帮弟子告别之后,刚一下船,就看见几步远外,南宫仰与纪城已经走到岸边:“卫公子好久不见。”
见来的竟是故人,卫嘉玉也不由抿唇一笑:“南宫少侠、纪大侠别来无恙。”
南宫仰朝他身后看去,似乎在找什么人:“我听说……”
“闻姑娘,我们在这儿!”
都缙在船上落下一步,回身朝着船尾的人招手,南宫仰话音一顿,顺着这一声朝船上看去,果然看见船尾出来一个清瘦高挑的白衣女子。
算起来无妄寺一别不过小半年,但闻玉看上去同之前相比好像又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在沂山相见时,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疏离冷淡的样子,如同一头野性未驯的狼崽子,对外头来的人充满了戒备。但这会儿,她穿着一条干干净净的白裙,勾勒出更显清瘦的腰身,一头乌墨似的长发比之前又长了一些,叫她用一条素雅的发带扎了起来。身后依然背着那把用布条缠起来的长剑,那股山野间磨炼出的自由散漫之气似乎叫她藏了起来,化为了一股孤高冷月般的不可亲近。
闻玉朝着这头走来,起初并没有注意到站在岸上的人,一直走到卫嘉玉身侧,才看见了站在他对面的人。
不知怎么的,南宫仰忽然间感到一丝紧张。方才对着卫嘉玉还好好的,这会儿在她面前,又绷着脸露出一副骄矜模样,像是她不主动开口,自己就绝不肯同她说话似的。
闻玉看着面前的男子,忽然笑了一笑,也像挑衅似的微微挑眉:“怎么,想不起我叫什么了?”
南宫仰一颗心便又跳动起来,他努力压下唇边的笑意,正要反唇相讥,突然听她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娘——”
随即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女孩从船舱里走出来,她像是刚刚睡醒,揉着眼睛走到闻玉身旁,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像是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己身在何处。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出门在外为了隐藏行迹,船只靠岸卸货时,船上众人便只扮作绕山帮弟子,或是搭船的寻常船客。幽幽年纪尚小,出门只叫闻玉娘亲。如此一来,也叫有心打探闻玉身份的,不太容易第一时间将她与小秋水剑联系在一起。
南宫仰却不知道这些,他听见那一声“娘”后,刚到嘴边的话就凝固了。他像是叫一道雷劈在原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她叫你什么?”
闻玉还没说话,那女孩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满,他是你朋友吗?你这个朋友看上去有点傻。”
“他是不太聪明,你不要捉弄他。”闻玉无奈地叹了口气。
南宫仰也终于反应过来,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大约也觉得有些丢人。
幽幽松开闻玉的手,走到南宫仰跟前,从身上背着的小荷包里取出一块包好的糖块递给他:“这个送给你,是我从山上带来的糖,你不要生气呀。”
小姑娘就到他腰那么高,抬着头将糖块递给他,南宫仰再有什么气也发不出了。
一行人在岸边说了几句话,眼见着方才还是日头高照的天空,隐隐就要变天。南宫仰领着他们上了一艘画舫。江南水网密布,河道四通八达。大船进城后在码头卸货,便不再往里开了。小船却能再行一段,带着他们去往城西郊外的错金山庄,也比马车快捷。
卫嘉玉登船后,很快留意到附近还停着一艘南宫家的画舫,不知今日还有哪个门派的贵客要来。
从码头到错金山庄,坐船大约只要一炷香的功夫,船夫摇桨朝着城西驶去。起初多是狭窄的河道,两岸都是人家;等出了城,河流便开阔起来,转眼间已隐隐能看清远处错金山庄的轮廓了。
错金山庄依山而起,山庄之中湖光山水,景色宜人。
船行至半程,天空果然下起了雨,好在雨丝倒也不大,淅淅沥沥的铺满河面,别有几分烟雨江南的风光。
等船靠岸,众人拿伞正要下船,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呼救声。闻玉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又有一艘画舫也快到了岸边,可无端端地却在河中央不走了。没多久船身渐渐倾斜,竟然开始沉了下去。
船上的人慌作一团,先后跳进水里,好几个显然不识水性,只好大声挣扎呼救。见此情形,纪城眉头一皱最先跳下水朝着河中央落水的几人游去,其他人反应过来,会水的也连忙跟着跳下去帮忙救人。
这样一来,没多久功夫,便有人陆续被捞上了岸。
卫嘉玉见上岸的一行人身穿白羽门衣饰,从水里上来之后,仍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他打伞上前,替人遮挡从天而降的雨丝,一边问道:“好端端的船怎么会忽然沉了?”
“我……我也不知道,”那刚游上岸的弟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磕磕巴巴道,“画舫走到一半,好像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就不动了。没多久船开始往下沉……我跳下船的时候,好像看见水底有……有……”
他一边说一边像是回忆起什么叫人害怕的情景,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另一个被救上岸的,听见了他们的话,也瞪大了眼睛,激动道:“你也看见了是不是?我就说……我就说我没有看花眼!水底下分明有水鬼!”
水鬼?
站在岸上的几人面面相觑,大约是觉得这些人刚从水里上来,脑子尚还不大清楚。但是随着又有几个上岸的弟子也这样说,其他人也渐渐迟疑起来。
好好的船走到半路突然走不动了,该不会当真遇见了水鬼?
“你们在哪儿看见的?”闻玉站在一旁冷不丁问道。
坐在地上的几个白羽门弟子见问话的是个姑娘,犹豫了一番,才伸手朝着河上指了一个方向。卫嘉玉最先意识到她的打算,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闻玉转过头,以为他要阻拦。没想到他走到自己身旁附耳轻声说了几句,闻玉听完微微挑眉,冲他点了点头,随即便一下跳入水中。
那几个刚上岸的白羽门弟子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的身影朝着沉船的方向游去。南宫仰刚救完人回来,见状不由问道:“她干什么去了?”
卫嘉玉打伞站在岸边,低声道:“大约抓鬼去了。”
第84章 水上浮尸
闻玉下水之后朝着沉船的方向游去。
河面上下着雨, 视野受阻。她潜入水中,绕着沉船游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水鬼的影子。倒是河底不少枯枝纵横交错, 上头缠挂着黑黝黝的水草,几乎叫她疑心那群白羽门弟子是不是将这些随水飘动的水草当做了水鬼。
于是她浮上水面换了口气, 又想起方才卫嘉玉在她耳边说的话, 他要她顺着水流的方向朝着岸边去找找看, 听语气像是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因为下雨, 河水便比之平日里浑浊湍急。闻玉感受了一下水流,朝着东面游去。河流下游是个狭窄的急弯, 船行到这里船夫便会拿船桨顶一下岸边的石头, 好叫船顺利掉头。
闻玉游出没多远, 便瞧见杂草丛生的岸边似乎漂着什么。她一鼓作气潜入水里, 果然在一片青绿色的水草之间,发现了一团白布, 白布中间露出几缕乌黑的长发,一张苍白浮肿的女子面容出现在水中, 幽幽地注视着来人——
白羽门的弟子们坐在岸边,个个衣衫不整, 形容狼狈。
卫嘉玉打伞站在岸边, 看着远处的河面。闻玉下去已有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道水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身后有白羽门弟子上前:“阁下可是九宗卫嘉玉?”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一身白羽门弟子打扮, 虽然衣衫还是湿的, 但名门正派出来的气度修养还在:“在下白羽门方掠, 今日多谢九宗诸位出手相助。”
“方公子客气了。”
白羽门也是中原门派, 这次特意来姑苏参加试剑大会, 多半也是为了封鸣。卫嘉玉记得此人是白羽门大弟子,也是越山剑传人。听说不久前,已与星驰派掌门之女朱小小定亲,可以说是同辈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不少人称道艳羡的对象。
二人在岸边还未来得及交谈几句,这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破水声。众人忙往河边看去,只见闻玉已经重新回到岸上,身后还拖着个麻布袋。
都缙等人上前帮忙,合力将那麻袋拖上岸。袋子刚一落地,便露出里头裹着的尸体。
众人吓了一跳,幽幽想围上来看看麻袋里装得什么,被同行的师姐拉到一旁捂住了眼睛。
闻玉指着沉船的方向:“这尸体在水里泡了起码得有一天一夜了。装尸体的麻袋叫水底的枯枝挂住了,应当是沉船压断了枯枝,勾破了麻袋,里头的尸体这才浮上来叫水冲到了下游。”
卫嘉玉顺着水流的方向向西看了一眼:“这条河的上游通往哪里?”
四周没人应答,错金山庄众人神色最为古怪,最后还是南宫仰回答道:“上游是山庄的忘情湖。”
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微妙起来。
卫嘉玉又蹲下身看了眼尸体身上穿着的衣服,那是一条浅蓝色的长裙,衣领上绣着星驰派的标记。他伸手拨开覆在尸体脸上的湿发,露出一张显得已经有些被水泡发变形的脸孔。
“这……这是小小——?”
卫嘉玉回过头发现竟是那位白羽门的大弟子方掠。只见他瞠目结舌地走近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这具已经略显浮肿的女尸,几乎是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尸体旁,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将尸体脖颈转了一个方向,于是女尸颈后便露出了一小块胎记——果真是星驰派掌门之女朱小小。
方掠眼中的不可思议终于转为巨大的悲恸,口中喃喃道:“这……这不可能,小小、小小她……”
一旁的南宫伸早已变了脸色,而南宫仰也是满脸震惊。其他人站在一旁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空中落下的雨点像是又下得急切了些,打在伞面上发出“哗哗”的声响,给眼前这片葱茏掩映中的山庄蒙上了一层叫人看不真切的阴霾。
·
到黄昏时,这场下了近一天的雨才渐渐停了。
厢房派人送来热水,闻玉洗过澡换了身衣裳之后,随着前来传话的下人上了马车。听闻南宫雅懿想要见她和卫嘉玉一面,这次会面比她预期中要来得早,大约还是因为白天在河边发现了朱小小尸体的原因。
马车最后停在后山一处开阔的山道下。二人下车后,见不远处一座凉亭,亭中站着一个身穿烟灰色长衫的男子。对方听见马蹄声,转过身来,正是此处的主人——南宫雅懿。
“上回姑苏一别,没想到竟这么快又能与二位相见。”南宫雅懿指着远处的山道,“雨后山间别有一番景致,二位既然来了,不如跟我一同上去看看。”
山间视野空旷,南宫雅懿又特意屏退了下人,只邀请他们两个上山,看样子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叫第四个人听见。
卫嘉玉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南宫雅懿是个话很少的人,看得出也不太善于同人打交道。事实上,自从他接任错金山庄以来,庄内的一切大小事务几乎都交给了本家的几位兄弟出面打理。对于山庄来说,他更像是一把威震四方的剑,摆在堂内,便能吓退外头意图不轨之人。
三人沿着山路走到半山腰,远远看见一座小屋搭建在溪边。南宫雅懿忽然开口道:“这儿是阿瑛的剑庐,那日我赶到后山,封鸣就出现在此处。”
闻玉听见这话,心念一动:“封鸣现在在哪儿?”
“他被关在忘情湖中央的湖心岛上,四周有守卫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随意上岛接近他。”他说到这儿,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二人,终于进入正题,“我听说今天朱姑娘的尸体是二位发现的?”
卫嘉玉点了点头,可他接下去的话却叫二人都不由得怔在原地:“事实上,这已不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山庄发现的第一具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