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的偏厅本就不是用来待客的地方,所以这里只有正位上一组座椅罢了。此时屋里点着两盏豆灯,昏暗无比,压抑异常。
郭太师神情肃穆地正坐在正位之上,昏黄的烛光把他本就阴沉的脸,雕琢得更加阴冷。
苏青低着头,端站在堂下。
“说说罢。”郭太师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苏青的耳边炸响。
苏青只是抬眸看了郭太师一眼,福了福身子,道:“小姐出门之后,就被人盯住了。那些人制造了一些混乱,趁机把小姐劫走了。”
语气平淡,言辞简洁,却交代得清楚。亦如她帮郭若水写的功课。
郭太师眼眸微眯,认真地打量着苏青,这女子当真是个奇人——看起来不过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在面对他的时候,居然不似一般下人害怕。
站在郭太师身边的郭睿明也从未见过如此淡定的小丫头,厉声喝道:“问的是劫走之后!”
苏青并不害怕,只是低头继续回答:“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我们劫出城的,但是我们是从城外十里的一个破旧的农房里出来的。劫匪口口声声说,是奉了六殿下的命来侮辱小姐……用的是那种下作的手段。”
郭太师扬手就把一盏茶扫翻在地,脸色惨白。郭睿明在一侧,也是脸色难看。
许久郭太师才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苏青低着头眼睛盯着碎了一地的茶盏,默不作声。
郭睿明声音传来:“父亲问你话。”
苏青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郭太师,郭太师确实是盯着她看,想要听她的想法。
苏青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道:“这件事,毫无头绪。”
“何解?”郭睿明问道。
苏青回答:“那歹人虽然上来就说是六皇子指使,但六皇子已经八年未归,他与他身边的人应该都不认识郭府九小姐。我与九小姐本就有六、七分相似,但是那些人只拖走了九小姐并没有动我分毫。指使他们抓人的人,定是交代了如何分辨我们,且极其熟识小姐的性子。”
郭太师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继续说下去。”
苏青又道:“如果排除六皇子劫人的可能,那么这盆脏水泼到六皇子身上,谁是最大的受益者?想必老爷与大少爷想的这件事多半是太子一党人做的吧?”
苏青看了看郭太师与郭睿明,两人听到太子一党,皆是面露微怒。
苏青摇摇头:“可是苏青不认为这件事是太子做的。一则,太子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往六皇子身上泼脏水这件事,明显是太子收益最大。即便是太子想要防着六皇子,但以太子辅政八年的心思,早就深谙人心,他就算有心阻挠小姐嫁给六皇子,也绝不可能把事情做的这么露骨,给自己留下话柄。二则,赵皇后答应这门婚事答应得很痛快,说明太子殿下其实是希望郭家九小姐嫁给六皇子的。”
郭睿明与郭太师听了苏青这一番话,瞬间心中对太子的怒意就那么被压了下去。显然在苏青说出这番话之前,郭睿明与郭太师两人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现在苏青点拨一下,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郭睿明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看来,这件事不是六皇子做的,也不是太子做的。而是有人想看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
苏青点头:“是。这个不动声色挑拨离间的人,一定也在谋算些什么……比如说,皇储。”
苏青说道皇位,郭太师微微眯起了双眼:“你认为这件事,是那些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从中挑拨的?”
苏青垂目:“常年在外游历,但是母妃是惠妃娘娘、外祖父是朝堂三公解太保的四皇子许安桐。
“自小就出宫别院居住养伤、是当今陛下排名十六、也是最小的弟弟,宁王许挚景。
“以及那些各在藩地已经成年的皇子、皇叔们都有可能是始作俑者——那些人的用意很是简单,绑架郭府九小姐,侮辱之。
“让老爷与大少爷以为这件事是太子所为,更加记恨太子,挑拨君上与臣下的关系。让六皇子还未真正成亲就厌恶自己的正妃,从而不亲近郭府。
“这件事看似从头到尾都是两位上殿的党争,但细细分析分来,这最后的结果无论好与坏,都是破坏的郭府在皇子们那里的信任或者是皇子们在郭府这里的信任。小女以为这件事……算计的其实是郭太师。”
苏青这番分析,让郭太师与郭睿明都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那日秦老学究借着郭若水的功课来点拨郭府之后的走向,郭太师一眼便看出那篇文章并不是出自于郭若水之手。
郭若水身边并没有学识过人丫头,如果那篇浅谈新政利弊的文章是有人代笔,那必然是郭若水最近新收的丫头写的。
能有这般见识的女子,不仅仅是聪慧过人,还必须对政局观察、分析细致。
但是有这些本事的人,往往都不是目的单纯之人。
所以,那日,看似是郭若水在街上看见了苏青,认了她的长相,想利用苏青做一些事,焉知不是苏青利用郭若水的这个心理,在街上设了一个局,叫郭若水把她接进了府里。
“你到底是什么人?!”郭太师紧紧地盯着苏青,字字如重石一般,压在苏青身上。
苏青深吸了一口气,眸子清亮,缓缓回道:“太师希望我是什么人?”
郭太师盯着苏青清冷的眸子许久,以他多年在朝堂上辨人识人的本事,居然捕捉不到此人身上、眼眸里有任何慌乱的痕迹。
她的眼底是深邃的黑暗,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
无论他与郭睿明如何给她施压,她都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种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的样子,仿佛是见惯了这世间一切的繁华与落寞后沉淀下来的坦然。
这种坦然必然不可能是一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女应该拥有的阅历。
郭太师眯了眯眼眸,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一头巨兽,发出嗜血地低吼:“没有人敢这样与我说话!”
苏青淡然地眨了一下眼睛,缓缓跪下,深深一拜:“苏青想报答郭太师的一饭之恩。”
郭睿明听到苏青说这句话,顿时不解:“一饭之恩?”
苏青仰起头:“家父,苏明哲。”
苏明哲!?
郭太师猛地站起身来,看着这个跪在堂下的女子:“你是苏明哲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苏青说的那一长段,分了段,方便大家阅读。
我查阅了人物对话大段对话分段方式,是话的开始地方有引号,分几段,几段开头都要有引号,一直到这一大段话结束,才有反引号。
因为里面有很多权谋解密的关键对话,都是这种大段大段的对话,不方便手机阅读,我就都给分段了,所以在一个引号内分几段,都是一个人说的话,望周知。
第33章 ◇
◎阳谋◎
“是, 我是苏明哲的女儿。当年家父为官被人诬陷犯了事,是还在尚书令之位的老爷,查清了事情的真相, 给了家父清白。虽然那件事之后,家父对庙堂心灰意冷, 辞官回乡当了开蒙的老师傅。但家父一直感念郭太师之恩, 所以在郭府举步维艰的时候,父亲要回许都来。”
这一句话包含了许多信息。
郭太师与郭睿明皆是一副震惊之色。两人对视了一眼, 似乎是交换了什么心思,郭睿明上前一步问道:“这么说来,你父亲不是病死的?”
苏青摇头:“父亲是服毒自尽的,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活着,那些人就不会放过他。”
郭睿明看着苏青:“当年的事, 你知道多少?”
苏青回道:“当年的事, 父亲并没有对我多说, 只是告诉我,苏家到边境小城隐瞒过往生活, 是为了躲避一些人。父亲临死之前,告诉我,若是我想尽一切办法拜入郭府,见到郭太师, 提及当年郭太师的恩情, 郭太师必定会收留苏家最后一个男丁。而我,身为长姐, 有义务替苏墨寻一个好去处。”
“哪怕自己身陷囹圄, 棍棒加身, 朝不保夕?”郭太师微微坐直了身子。
苏青又是一拜:“苏青本就是父亲收留的义女,本该在五岁那年就死了。是父亲怜惜我,让我苟活到了今日。父亲知道苏墨无法开蒙,甚至智慧于同龄者都要更差,所以父亲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只要能替父亲保住苏墨,苏青什么都愿意做。”
郭太师沉吟片刻问道:“若水上次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是。”苏青回道。
“为何?”郭太师扬眉。
苏青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郭太师:“难道我没有成功的引起郭太师的注意?”
“你写那篇文章,仅仅是为了引起老夫的注意?”郭太师不动声色。
苏青回答:“只有我在郭府出去斋戒必须经过的长街之上被郭小姐看中,我才有资格进入郭府。只有进入郭府,我才有机会把我这些年所学展现给郭夫人与郭太师看。只有那篇文章引起了老学究的注意,老学究才会带着那篇文章去找太师。这一切,不过就是在苏青安排之下,意料之内的行事而已……”
仓啷一声,有剑出鞘!
郭睿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利剑。
剑刃贴合着苏青白皙的脖颈,一寸一寸地往里递进!
苏青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郭太师。
郭太师一声厉喝:“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苏青完全不顾自己脖子上如瀑一般流下的鲜血,一字一句地回道:“父亲所愿,便是苏青所愿。为此,肝脑涂地,至死不渝!”
郭睿明加重了手中的力量,重剑压在苏青的肩膀上,让她肩膀略略倾斜,但是她的脊梁并没有弯曲。
她死扛着勃颈处随时可能切断她生命的剑刃说道:“郭太师,苏青与苏墨必须活着,不然那些人就会得到当年那件事的蛛丝马迹。”
郭太师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下面跪着的这个女子居然有这种致死不悔的魄力,甚至还出言逼他,不由地向前一步,威眉怒目:“你,威胁我?!”
苏青深吸了一口气,镇住了自己的心神:“您以为,父亲会没有任何准备,就把我们送到许都来吗?”
面对郭太师威压,苏青死扛着不肯低头,看上去就像是宁可枝头抱香死被鲜血染红的腊梅那么孤傲。
这样的一只孤丽的梅花,怎么可能会怕被寒风吹落?
窗外静月已经悄悄地藏入云海之中,整个黑夜变得更加深沉。冬夜里有风从千里之外的荒漠上吹来,吹得郭府偏厅里的纱帘一晃一晃。
整个房间里的烛火都跳着妖娆的舞姿,把屋里的三个人影子照得格外的凌乱与细长。
郭太师死死地盯着跪在堂下的苏青。
苏青淡然地仰头看着郭太师。
郭睿明手中的剑染满了苏青的鲜血。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的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滴答声,绽放出瑰丽的血花。
三人就这样对峙了十息的时间,郭太师终于先动了。
他扬了扬头,示意郭睿明退下。
郭睿明停下还在一寸一寸递入苏青脖颈中的剑,定睛看了看剑下的这个一身傲骨的女子——一脸毫不畏惧的样子,那副样子可以称之为,有恃无恐。
恐怕这女子所言,多半都是真的。
郭睿明收回长剑,苏青抬手按住自己脖颈。
郭太师眯着眼睛:“找人来给她包扎一下。”
郭睿明点了点头,然后退了出去。
郭太师盯着苏青,似乎想从她的身上探查到什么端倪。但是苏青只是捂着自己的脖子,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