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严城还未看见大狼主,人就已经被两旁的乌族壮士压倒在地。
大狼主粗犷的声音宛若一块巨石砸下:“这是怎么回事?!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林将军!”
林严城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脸贴着黄土,声音沙哑地回道:“狼主!情况有变,许安归不仅从许都出来了,还招安了南泽鬼策军师公子季凉!之前步和将军在杨树林前的那场围杀,是他们为了钓出我设的一个局!他们早有防备!他们抓住我,就是为了逼我说出大狼主的计划!我不说,他们就对我用刑!我也是死里逃生,才从岩州城里逃出来!”
大狼主眼眸微眯,扬了扬下巴,让守卫上去把林严城的衣服扒了下来。
果然林严城身上到处都是用刑的伤痕,许多伤痕因为夏季炎热,甚至化了脓水。
“这么说,他们是先抓了你,才导致我们攻城十日,损失惨重?!”大狼主似乎理解了这些时日岩州城久攻不下的理由。
“是的……”林严城咳了起来,他嗓子沙哑,无法说话。
大狼主示意放开他,给他一口水喝。
压着林严城的人松了手,从身上取下水囊,递给林严城。
林严城已经好几日没有进食喝水,看见水眼睛都发直,他顾不得水囊口的灰沙,从地上捡起来就往自己喉咙里灌,“咕咚咕咚”喝了一袋才缓了一口气。
林严城抬头看向坐在狼皮上魁梧高大的大狼主,他是乌族整个部落的领袖,是草原上的大狼主。无论是身形还是体魄,大狼主都比旁人要粗壮许多。林严城跪在大狼主的面前,大狼主就像是一座城墙,用他伟岸的身躯遮蔽了林严城所有的视野。
乌族崇拜力量,崇尚武力。夏季炎热,大狼主头发编上了一排辫子,光着上半身,露出他结实无比的肌肉。那些肌肉宛如一块块铁块,哪怕他不用力,依然能看见那些肌肉隆起。大狼主右肩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那是东陵开国皇帝许渊用开山弓,穿过千军万马射入大狼主肩膀的伤痕。
那时候大狼主才二十出头,而许渊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东陵霸主与草原之子,在那次交战之后,就再也无缘相见。
林严城低下头,正色道:“大狼主,或许我这么说有些冒犯您,但是您一定要听我一句劝。岩州城有东陵六皇子许安归与南泽鬼策军师公子季凉坐镇,不易再打了!那是一道天堑,即便是内部有内应,我们也无法通过岩州城两边那两座天然屏障!我们根本就到不了岩州城下!”
步和在一旁不屑道:“东陵之子怯懦,难不成我乌族之子也跟你们一样怯懦?!”
林严城转头看向步和:“步和将军,我给你放出消息放你去追击许安归,为何你没有追到?”
步和本来就因为这件事窝火,听见林严城不知好歹地提起,顿时怒气攻心,一拳就砸在林严城的脸上。林严城也不是吃素,拳风擦着他的脸,他一个侧翻躲开,就地抓了一把沙土洒向步和,步和没想到林严城会还手,整张脸毫无防备被沙土砸中,眯了眼睛。林严城趁机反扑,直接把步和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反手就是一拳。
这一拳结实直接把步和嘴角砸出了血。
步和大怒,用了跤力,上腿要把林严城绞死,林严城知道自己力气没有步和大,不跟他硬刚,在步和腿还没攀上他时灵敏地起身,退了出去。
步和翻个身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大吼道:“你这个阴险卑鄙的小人!”
林严城双手握拳防备着,回道:“兵不厌诈!”
“啊——”步和不服,还要在上。
“步和!”大狼主出声阻止,步和碍于大狼主,只好作罢,嘴上却依然不依不饶,“杂种,小人!”
林严城多年在北境与乌族打交道,乌族人生得魁梧,他们瞧不起东陵人,因为东陵人无论是体魄还是力量都不如他们。他们只崇拜强者,即便林严城现在是在乌族营地,他也不能露怯,更不能被乌族打倒,因为一旦他倒下,就永远不可能站在大狼主的身边。
他必须还手,不还手,只有被打死的份。
林严城转向大狼主:“方才我与步和将军一战,大狼主也看见了。我虽弱小,却可以用智谋取胜。步和将军体魄力量都优与我,却不能让我屈服。这便是东陵人谋略的厉害之处。他们或许没有乌族人强大力量,但是他们拥有足以与强大力量相抗衡的智慧!大狼主,乌族不能继续强攻岩州城了。现在撤兵,把沿路搜刮的财富都带回乌族,继续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东线这里太难,转攻西线,才是正确的选择!”
大狼主沉默了。
连续十日攻城不下,乌族内部气势已经明显被这十日磨损殆尽。这次突击东线,本就是因为有内应才会选择突击。现在内应被发现,从城内逃出,退兵确实是明智之举。这次乌族攻下两城,已经是大赚,吃了肉就跑,一直以来都是乌族的作战风格,可……
大狼主的野心在蠢蠢欲动,都到了这里,离东陵都城只有五百里之遥,攻下岩州城,前面就是一马平川,直入许都,在这种情况下,他真的无法放弃!
步和见大狼主少有的沉默,立即道:“大狼主!不要听这个东人的话!东陵主帅只有许安归一人,这些年我们与许安归交战,已经把他的用兵习惯摸了个透!我们不能在这里后退!在给东陵几年时间喘息,说不定许安归就能培养出其他的将领!到时候,我们攻打东陵难度岂不是更大?!”
“现在难度还不大吗?镇守岩州城的人是许安归,给许安归献策的人是公子季凉!乌族这些年能在东线与许安归打平,还不是仰仗于公子季凉且打且退的战略?!”林严城正色道,“现在许安归招安了季凉,你们谁有能力与季凉在谋略上一较高下?!”
站在大狼主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思勤听着他们的争论,忽然想到什么,说:“大狼主,我记得公子季凉当初让我们出兵的时候,是一并送了两个锦囊来……第二个锦囊打开时机,就是在战事焦灼,无法推进之时。眼下,正是打开季公子第二个锦囊的时候。”
思勤这么一提醒,他们都想起季凉当初送来锦囊还有第二个。
大狼主立即从腰间布袋拿出第二个锦囊,打开之后,只见上面写着:若敌方阵营已把我招安,撤兵,一切从长计议。
大狼主不甘心,把锦囊与纸条揉成一坨,丢在地上。
思勤上前一步,把纸条捡起来,念给不认识东陵字的族人们听。
十日的艰难攻城,五千精兵的损耗,林严城作为内线被挖出,公子季凉被东陵招安,许安归镇守岩州城,这一切一切都在告诉大狼主,无论如何这一次都不适合再继续用兵,应该迅速撤回,再另寻机会……
“若我不撤兵,林将军可还有什么攻城建议吗?”大狼主看向林严城,目光森然。
林严城望着大狼主的眼睛,忽然意识到,大狼主这句话,是认真的。他已经攻打到了岩州,后方补给已经准备了许多年,即便是在这样长的战线下,乌族任然有与东陵军队耗上大半年的资本。
东陵西线、中线的北境军动不了,因为东乌族在东陵西线、中线各留下了三万精兵,只要北境军有支援的迹象,那么东陵又将丢失其他的北境防线。
无论是西线玉州、黍州失守,还是中线滇州、磐州失守,在东线的乌族军队都可以横穿东陵版图北还,与西线、中线乌族军队汇合,对东陵北境六州形成包围之势,把北境六州一齐吞下!
东线这条线已经破了有月余了,西线与中线还没有半点松动的迹象,这就说明,东陵主帅团队的军师们很机警,已经猜到了乌族这次硬走东线的目的——最差的是他们夺得两城,卡在岩州城,进行恶战。最好的那便是长驱直入直指东陵都城!只要东陵稍有灭了乌族东线的心思,动用北境其他线的北境军,乌族就会立即攻城,从而拿下北境六州。
让东陵北境门户大开,让东陵的都城时时刻刻都暴露在危险之中。
眼下内奸这事已经被许安归抓了出来,林严城离开了岩州城,投奔乌族,再往岩州城内传消息就很难了。更不要说有了林场围杀许安归这件事,日后岩州储备军看守会更加严格,想要捣乱是不可能了。
接下来的战役,若是不撤,那便是实打实,靠实力的对战。
林严城沉默了许久,才道:“若是大狼主执意要打,我也建议把时间控制在半年之内。”
“为何?”大狼主问道。
“大狼主久居北境,或许不知道。就在一个月前,南泽已经被东陵收复,前些时候,南泽军队与东陵南境军进行整合,现在双方军队都在磨合,在没有磨合完毕之前,南境军无法支援东陵的陵中地区。可随着时间推移,南泽军队与东陵军一定会接到支援陵中地区的调令。”林严城正视大狼主,“到时候,南境军一到,战局会对我们极其不利。所以我认为,这次攻城战的时间,最长不能超过六个月。”
“南泽已经被东陵收复了?不可能吧?”
“什么时候?”
“我们怎么不知道?”
“这也太快了,根本就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这仗是怎么打的?为什么消息都还没有出东陵?”
林严城这话一出,大帐内的乌族将军纷纷议论起来。
许安归攻下南泽太快了,连十天的时间都没有用到。东陵周围国家都知道南泽八年前丢失了江南粮仓,已经是强弩之末,可即便是南泽军队再不经打,撑个一两年还是不成问题的,怎么现在连消息都没有,东陵南境军就已经接收了南泽军队,双方正在磨合默契了。
林严城从怀里掏出一沓他从孙成那里要过来的东陵府衙的邸报,递给大狼主身边站着的思勤。思勤转手就把这些邸报递给了大狼主。
“这些邸报都是东陵朝廷发到各州节度使手上的,”林严城解释,“无论是南泽战败归降,还是派出使团六部接收南泽事务,以及事务接收完毕详情都在上面。上面有东陵朝廷的印章,这东西我做不了假。而且每州府一份,明州与凉州府台那里也能找到。”
大狼主为了夺取东陵,在研究东陵文化上下了不少功夫,整个乌族认识东陵字的人不多。大狼主本人与他的军师思勤就是其中之一。
大狼主看过之后,把邸报递给思勤,让思勤把邸报上的内容用通俗的话翻译过来念给乌族一众听。
南泽归降之后的第二个月,乌族才知道南泽已经灭国。
东陵邸报上只写了大概,并没有写详细情报。乌族并不知道许安归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形式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下南泽的,但是可以肯定一件事。
正如步和被许安归放回来,让他带回来那句话一样,只要乌族大狼主敢强行攻打岩州城,许安归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乌族无法接受的惨重代价。
“大狼主,”林严城右手捂住自己的左边的心脏,左手负在身后,行了一个乌族的礼节,“在这个消息面前,您还是执意要攻打岩州城吗?即便对手是许安归,是公子季凉,您也不放弃这次计划吗?”
大狼主没有立即回话。
步和在一边道:“大狼主!不要听信这个东陵人的一面之词!他曾经在北境战场上屠杀我们的同胞,他拿着我们同胞的头颅向东陵朝廷邀赏。他只不过是一个叛国贼,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相信!他憎恨东陵,可他也不是我们乌族的朋友!”
“步和将军!”林严城毫无畏惧地望向步和,“我确实不是你们乌族人,也不是你们的朋友。在我们的东陵,我们把目的相同者称之为‘战友’!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有包容你们的气魄,你们也应该拿出你们包容的气魄来回应我。不然你们入主东陵,难不成要把东陵百姓全部杀光吗?你们把东陵百姓杀光,谁来耕地,谁来播种,谁给你们储备粮食?!你不会以为只凭你们乌族强硬手腕,粮食就会从地里长出来,跳到你嘴里吧?!”
“你!”步和语塞,半晌才道,“巧言善辩!”
林严城看向大狼主:“我是否巧言善辩,大狼主自有决断!”
“你这个……”步和还想说什么,被大狼主制止。
“步和,林将军说得没错。”大狼主缓缓道,“我们既然想入主中原,就应该有容人之量。我们并不想当抢匪,抢一波就走。我们南下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变我们乌族人靠天吃饭的命运,为了改变我们族人生活,我愿意付出一切。”
每一个愿意为了子民做出牺牲的领导者,都应该被称之为英雄。
林严城敬重这样的英雄,他再次向大狼主献上自己的礼仪:“即便是这样,这次我依然不主战。”
思勤亦是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林将军所言极是,眼下局面对我们已经没有一点优势。既然原本的计划不能实施,就应该从长计议。”
在乌语里面,思勤是贤者的意思,是整个部族最有智慧的人才能拥有这个名字。
思勤辅佐大狼主一统乌族三部,在大狼主心中分量极重。眼下就连思勤都说这仗没法打,大狼主更加沉默了。
步和知道大狼主动摇了,他不管不顾地单膝跪下,道:“大狼主,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撤兵!我们一路南下,深入东陵腹地不容易。过去的十天里,我们已经损失了五千族人,围堵许安归的那场追击战中又失去了我的好兄弟巴图。那些死在岩州城下的族人们已经无法回到草原,那我们就要把这里变成他们的家!让他们死得其所!”
林严城蹙眉,看向步和:“步和将军,从刚才开始,你就主战。眼下乌族劣势这么明显,东线攻取本就不易,没有内应,更是难上加难。继续攻下去,还不知道死伤多少。死去的五千将士是你的族人,那现在在这里的人,就不是你的族人了吗?很奇怪,步和将军,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是主战。难不成,你与许安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想要我们全部死在岩州城?!”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步和气得满脸通红,“我自小长在乌族,诚信侍奉乌神,我怎么可能是东陵走狗?!”
“若不是,为什么你在杨树林外没有杀掉许安归?”
“那是因为他们早有埋伏!那些人一个个武艺高强!”
“为什么其他人都被捕,许安归只放了你一个人回来?”
“……”
“为什么你回来之后,在我把情况向大狼主说明,思勤也不赞成继续攻城的情况下你还一力主张攻城?!”
“……”
“继续这样损耗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严城一串严厉地追问,问得步和哑口无言。他问的每一句话,步和都无从解释。因为他也不知道许安归设局,为什么偏偏放了他一个人回来。
“大狼主!”步和这次是真的扛不住了,他跪下膝行到大狼主的面前,“我没有,我跟许安归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放我回来!您英明,不能听这个外族人一面之词!”
“起来。”大狼主一把把步和从地上捞起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你对乌神的忠诚。”
步和站起来,不敢再多说一句。
大狼主看向严林城,道:“‘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 ’这是你们中原的一句话,请你与族人解释一下。”
严林城听大狼主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大狼主的决心,他缓缓道:“不知道这件事不可以做而去做的人,是愚蠢的人;知道这件事不可以做而放弃的人,是贤能的人;知道这件事不可以做而努力去实现的人,是圣人。大狼主,想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圣人。”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大狼主看似彪悍粗狂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带圣辉微笑。
严林城颔首,抱拳欠身行礼:“大狼主心意已决,我等必定全力相助!”
思勤了解大狼主的心思,只要破了岩州城,后面就是一马平川。无论是日后从西线攻,还是中线攻,都不会有这样兵不血刃就连下两城的事情了。这次乌族南下,已经做好了折损的准备,眼下折损五千人,还在乌族可以承受的损失范围内。
强攻十日,城里守城物资必定损耗巨大。再加上那些兵是新兵,训练不过一年多一点,比起北境军那些老油条不知道好打多少倍。
岩州城虽然难攻,可哪里的城好攻呢?
若是现在撤兵,日后乌族将要面临就不是这些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而是北境军与南境军联合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