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是人生中最轰烈的时光,而大学这四年的离别又是各自的修炼。于是,剩下的话便是尽在不言中。
月色朦胧,几道人影疏落地挨在地上,总有一天,分离会变得不足为奇。
「路上小心。」朱清仪脸上掛着淡笑,大方得体地挥了挥手。
关于高中时期的朱清仪,几个男生常常把她和李杏梨归为同一类人,现在回想,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梁日柯已经掏出车匙,扫了三个女生一眼,最后落在及肩黑发的女生身上。
只仅仅一秒就移开。
「回去以后报个平安。」
「知道了,大暖男。」陈薇儿笑着推推他:「简直和高中时期一模一样。」
地上的影子割裂成两团,在淡薄的月色下分道扬鑣。三个女生在原地目送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
「大家都变得不一样了。」朱清仪说。
陈薇儿忽然拉起两人往另一个方向走,一阵冷风骤然吹来,然而她只管把脸蛋塞进风中,不依不饶地往前。
「今晚一起喝酒!」
笑声隐约传来,不经意地把夜色燃亮。
同行的其中一个男生把大合照传了上高中班群后,很快就引来一窝蜂的问题。
酒店里,陈薇儿边拿着啤酒罐,边埋头看讯息:「天哪,大家都不用睡觉吗?还是加班加到现在?真可怜。」
陈薇儿誓死不当社畜,所以早在大学毕业前就计画要创业,最近开店的事也准备得如火如荼。
朱清仪刚洗完澡,水蒸气从浴室缓缓冒出,她擦着头发,脸上的淡妆已经卸掉,露出一张温婉的脸。
「轮到谁洗?」
「我!」陈薇儿从床上跳了起来,今天流了一身汗后,她早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不是要喝酒吗?」
「洗完继续喝啊。」
也不知道陈薇儿在大学是不是经常参与社交联谊,喝了好几瓶啤酒都没有醉意。
朱清仪也开了一瓶,然后来到李杏梨身旁:「相机没坏吧?」
李杏梨正翻看着今天的合照,说:「没事吧,后来拍毕业照的时候也好好的。」
「电子器材很难说准,像是有一回我摔了电话,当时是没事,但过了几天还是坏了。」朱清仪把头凑近荧幕,伸出指尖滑动照片:「欸,这几张都拍得不错,趁它没坏,你赶紧把照片传到笔电上。」
李杏梨觉得她太紧张了,不由笑道:「不坏也快被你讲坏了。」
朱清仪的嘴巴刚碰到啤酒罐,这下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从昨天见面以来,她们第一次找回高中时期的亲近。
朱清仪因为这两天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带了笔电来。李杏梨正把照片传到她电脑上,就听到她说:「顺便把照片传一份给梁日柯他们吧。」
男生把她们载回学校时,八人顺便来了几张大合照,照片拍得青春洋溢,很有纪念价值。
「你传还是我传?」朱清仪又问。
「你吧。」李杏梨说。
朱清仪料到会收到这样的答覆,很自然地点头:「好。」
处理照片需时,隔了一阵子,朱清仪的声音又传来。
「你和梁日柯好像都挺安静的。」她靠在床上,仰头盯着酒店的水晶灯:「以前你们明明那么要好??」
李杏梨想故作洒脱地耸耸肩,然而肩膊微微一抖,却像被抓到把柄的贼子:「毕竟都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嗓音细如蚊子。
朱清仪莫名涌上一股感概,似乎比李杏梨本人还要可惜:「看来真的没有甚么是永远。」
这时候,电影中的主角总会高喊一声「致青春」。然而,现实却是平淡无奇。
一切如常。
酒店房内静悄悄的,只有浴室传来的水声,大概是寂寞来得太真实,此时此刻,李杏梨反而如释重负。
原来不只是她,朱清仪、陈薇儿、甚至是今天在学校重遇的赵老师,每一个人都会对逝去感到措手不及,继而到最后的无动于衷。
不能回头,那就只得向前了。
——每一个人都在自欺欺人。
输出完成,李杏梨刚要把相机收起来时,赫然发现了一张陌生的照片。
照片曝光,大量白光佔据了画面,只剩天边掛着一个小小的角,以及男生骑着单车回过头的画面。身影很模糊,像被太阳晒溶一样,热气彷彿隔着机身也能传到掌心。
是她摔倒前一刻误拍下来的照片。
「搞定了?」
李杏梨赶紧把相机合上,「好了。」
陈薇儿刚好也洗完澡出来:「杏梨,我洗完了。」
不一会儿,李杏梨抱着衣服低头走进浴室。
把门反锁后,她虚脱似地半身撑在盥洗盆,陈薇儿沐浴完的水蒸气还在,温温地燉着她的脸蛋和眼眶。
——哭什么?
浴室的吊灯弯起优雅的线条,而她的影子歪倒在墙上。
——那是,因为,你,太贪心。
过了很久,李杏梨才擦擦眼角,然后把衣服全脱掉。
酒店的浴室有一个大浴缸和一面全身镜,经过镜子前时,她忍不住用手抹了抹上头的水气,一张脸便从中露了出来。
眼睛有些下垂,鼻子不够精緻,也没有樱桃小嘴。
平淡的五官,毫无特色。
李杏梨接着往下擦着水气,镜子中逐渐露出她的颈部、肩膊、胸部、小腹、下身,最终是微微泛红的脚趾。
她家中没有全身镜,好多年没有看见一个完整的、赤裸的身体。
李杏梨退后一步,从上到下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像打量一个陌生人。
原来她长成这样。
李杏梨,不过就这样。
洗完澡后,陈薇儿已经醉倒在牀上,地上散落好几个空酒罐,朱清仪还在喝着原先的那罐,她扫了一眼李杏梨湿淋淋的及肩黑发,不由说:「你大概是我身边唯一一个没染过发的朋友。」
李杏梨嘟嚷:「当老师要怎么染?」她踢掉酒店的棉布拖鞋,然后靠在朱清仪旁边。
「随便染个咖啡色也不过份吧?」朱清仪一句反驳:「你就是懒得去改变。」
李杏梨无话可说,两人靠在一块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各自在想些什么。
寂静了许久,酒店房间再度冒起人声。
「欸,毕业快乐。」
深夜时刻,女生的声音不同于昼日时的温软,此刻带了一股无形的地心吸力,缓缓把人的思绪扯进汪洋大海。
沉潜久了,才发现那里藏了几颗殞落的星星。
大概是太近距离,朱清仪有一瞬间觉得惊心动魄。接着,李杏梨又朝昏睡在隔壁牀的陈薇儿,笑了笑:「你也是,毕业快乐。」
「好傻。」朱清仪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笑。
李杏梨耸耸肩,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像从前一样亲暱。
她们是彼此高中时期的第一个朋友,开学第一天结识,后来就这样相伴了三年,上学放学总得黏在一块。李杏梨又在心里数了数,大学四年间,她们见面的次数却不到十次。
朱清仪把喝剩的酒递给她:「以前总是我帮你吃剩饭,这次轮到你了。」
罐子里其实没剩多少酒,摇两下就能见底。
李杏梨鼻子骤酸,低着头接过但捨不得喝。
都不一样了。
有些感情一旦疏远就再也回不到从前。明天一到,所有人都会继续向前。
「都是你的口水。」她笑着嫌弃,「我才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