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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的话让她稍微分神,耳里便传来冷气机低频率的运转声,使她太阳穴不住跳动。女人试着把下頷抬高装出气势,语气却坑坑巴巴。
    她把小脚踮起来,避免被长地毯吞没。
    「我喜欢阅读也写小说……之前、之前是在家里的工厂帮忙,对这一块很有兴趣……就是那个文创產业……想要进贵公司学习……」
    金綰岑敢肯定女人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家里的工厂,支撑身体的细瘦手臂隐隐颤抖,或许连和异性交流的经验都少得可怜。这些话本该在心里默念上百遍,而不是有了听眾才开始思索,所以不管怎么说,金綰岑她都佔据优势。
    但是製片公司的助理编剧或多或少和教师的情况不相同,金綰岑也不敢盖棺论定。
    她越过鱼鰭般的假睫毛一动也不动地注视,指尖轻巧巧抠着橡木桌纹理,麻痺的双腿抬起换个姿势,肤色丝袜交叠摩擦,金綰岑把注意力抽回。
    「文创產业是什么?」
    面试男子的眼神让金綰岑篤定她没想错,像是要一口咬断猎物的脖子,令人厌恶的类型。
    「呃、把文化商品化,像是书……」
    「你认为呢?」面试官手中转动的钢笔停下,矛头指向金綰岑
    对视到了。
    仅仅两秒,她的不安就从下腹冷冷传来,悬在心中空荡荡。金綰岑装作不经意撇开目光,刻意忽略那张犹如湖面倒影捞起的美丽面容。
    「台湾所指的文化创意產业包括视觉、表演艺术、音乐、电影电视、出版、工艺、设计、建筑。然而我更偏好美国的定义,他们不讲文创,而是讲版权產业,把所有可以intellectualproperty化的產业都包括了。」
    「你觉得有什么分别?」
    「那是盾与矛。」
    金綰岑稍微犹豫,感受面试男子的尖锐视线。她顾虑自己太多又太难表达的想法。而且这样侃侃而谈好吗?第一任男友曾说过她从来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现在不是她的回合,身旁的女子略显不安地听着。但是——金綰岑用舌尖沾湿乾燥红唇——无论如何都要获得这份工作。
    她对女人很抱歉。
    「我们小心翼翼对待文化,好像它是娇贵易碎的珍品,一点都伤不得,宠爱着用双手温柔包覆,藉此尽量感受一丝温暖。我不认为文化该作一面盾牌,如果不把它当成征服的利器,它永远会被侷限住。」
    嘴巴很乾燥。
    金綰岑从来没有那么紧张,就算是第一次上床,她的表情也从不曾改变过,被开玩笑地说假装很有经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她才首次体会到假装很有经验的意思。
    羞愧与不安扯紧肌肉,流利的嘴与疼痛的头像是不同人的两种语言。
    面试男子终于移开目光。金綰岑紧绷的小腿徐徐放松,脚埋回地毯沙滩,过度明亮的阳光暖洋洋照射,受压迫的膀胱差点松懈,她不得不双脚交叠。
    他腾起钢笔在纸上沙沙的写字,沙沙,沙沙,如纸张轻轻撕碎的声音,金綰岑听得入迷。
    「方小姐,我们会把考题传到你信箱,你要试写一集剧本大纲,在礼拜五中午前回传公司。公司的信箱是……」
    方小姐收好包包鞠躬致谢,金綰岑匆匆忙忙准备。
    「金小姐。」
    「嗯?」
    「请稍等一下,你的基本介绍不是还没做吗?」男子露出没有温度的微笑。
    「是。」金綰岑正经八百坐下。
    男子走到咖啡机旁,解开勒得他不能呼吸的领带,钢笔插回胸前口袋,阿曼尼西装外套随意掛在椅背。气氛微妙的弛缓起来。
    「拿铁还是美式?」他问。
    「什么?」
    「金小姐是拿铁派还是美式咖啡派。」
    「拿铁。」
    「自己放两颗奶球。」
    男子冲好咖啡,一併将奶球递给金綰岑。实在太混乱了,非得得到这份工作的衝劲让金綰岑几乎没多想就脱口而出。
    「加奶精就算拿铁?」
    「cafeaulait,意思是咖啡加牛奶,奶球算不算奶类还有探讨空间,不过金小姐的经歷似乎同样模稜两可。」
    男子随性地靠在会议长桌,修长手指往木桌轻敲,棕红鱷鱼皮錶带系出手腕优雅的曲线,这种轻浮态度反倒让金綰岑冷静下来。
    「金小姐怎么会转换跑道从学校来到製片公司。教育是伟大的事业,但是跟版权產业打不着关係。」
    「那个——」
    「我姓杜。」
    「杜先生,我认为它们都是让人改变的事业,就像教父改变了黑帮电影,阿甘正传改变人们看待事物的方式。」
    「让文化变成版权產业?」
    「对。」
    金綰岑把手藏在背后,拇指紧捏食指头的厚肉,烫伤般的刺痛。彷彿看透她的本质。杜先生缓缓把手伸来,她愣愣地无法躲开,直到手指将她的下頷抬起。
    只是一场对话,眼窝深处却痛到快流泪,他的指尖强而有力抓住金綰岑。
    「改变别人是自不量力的行为,改变自己更是。」
    头实在痛得厉害,光想要怎么和对方谈话就已经花费大半精力,金綰岑的倔强就这么被他逼出来,甚至忘记自己正在面试。
    「噢,是哪位伟人说的?」
    「是我说的。」杜先生感到好笑似的盯着她。「如果你真的要进这行,你必须搞懂一件事,我们无意改变任何人,也不去更动任何规则。」
    金綰岑不发一语,不加奶球或糖一口气把黑咖啡乾掉。
    「我们不改变,我们创造。」
    他欣赏女孩的变化,虽然她可能自以为把表情掌控得很好,但是那些细微小动作,指尖的摩娑,眼波流转,双腿不安分变换方向,甚至不经意把脸颊两侧短发用手指搓成羽毛尖的举动,她不想透露也透露了。
    「金小姐,你喜欢征服这个字眼吗?」
    「依对象而定。」
    「希望如果对象是剧本大纲你也可以顺利征服它。」杜先生笑了笑。「你应该不认为光凭美貌就保证进製片公司。」
    「不会,毕竟比杜先生还美的人我想已经不多了。」
    金綰岑报以微笑,保持优雅仪态拎着包包推开门,这要命时刻又突然被叫住。她这一生中很少忍得如此痛苦。
    「金小姐。」
    「嗯?」
    「你穿丝袜很好看,但是我建议你在出门前多检查两下,把缝线对准脚趾。」
    要命,真是要命,气死她了。
    金綰岑不顾仪态,一出製作公司马上脱下高跟鞋往门口砸去,没想到鞋跟应声断掉。她愣了愣,拎着往捷运站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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