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温紫晴的制止,男孩勾着嘴角轻轻的笑了:「你就坐下来吧!别一直站着。」逕自拉开啤酒拉环,他轻轻举杯碰了碰温紫晴面前尚未开封的铝罐:「今天的酒就让你请吧,等到摄影展结束,我再请你吃一餐大的。」
终于在男孩眼前的座位落坐的温紫晴,有些不自在的顺了顺垂坠于两颊的发丝,吶吶的说:「我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你是真的……在这里了。」
「你要捏捏看吗?」仰头灌了一口啤酒,男孩又一次漾起好看的笑脸,将精壮的手臂举至温紫晴眼前。
两年没见,他的皮肤晒得更加黝黑了,身材似乎也更加精实,发型也从捲发变成俐落清爽的短发,因为发质比较硬微微竖起来的样子让他整个人多添了几分阳光大男孩的气息,浅灰色的短袖运动上衣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以及流畅的手臂线条,还有那双璀璨如星子的灿烂双眸,搭配上笑起来时微微隆起的卧蚕,温紫晴只觉相较于两年前,他似乎又变得更加帅气了。
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流了满身汗就连妆也花了,温紫晴就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焦躁不安的拨了拨因为流汗而沾黏在后颈的发丝,温紫晴僵硬的也跟着拉开面前的啤酒拉环,小心翼翼的啜饮了一口。
退成常温的啤酒更加凸显了小麦发酵后的苦涩,一点也不好喝,可温紫晴还是像个极致渴望酒精的酒鬼似的,一口接着一口的往肚子里灌酒。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男孩缓缓开口,「收到你的email不久,我就下定决心要回来了,几乎是当下就订了机票。」
缓缓抬头接上那人的目光,温紫晴试图读出那双深邃双眸里的情绪,她发觉从刚刚开始自己似乎就不断在揣测男孩说的每一句话、口吻、语气,还有说话时的表情。
也许是害怕暴露了自己的情绪,她始终在衡量着他眼神里夹带的感情,他们之间夹带了两年的空白,在这段空白里究竟谁想念谁比较多?温紫晴发觉自己一直想试图搞明白。
「小温,你好像变了很多,好像又一点也没变。」亚瑟开口的同时,又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伴随着酒精入喉又一次语带笑意的开口:「我其实有点紧张。」
「为什么?」温紫晴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这句话。
「有很多事情值得我紧张。」双眼直视着温紫晴,亚瑟淡淡的说。
这一回温紫晴选择沉默,不知道为什么一但直视对方的眼睛,脑筋彷彿就会停止运转。
就这样相对无语的对坐了一段时间,体内的酒精开始发酵,温紫晴感觉耳根有些发烫。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直到亚瑟又一次开口,「有些话本来想藉着酒劲儿说的,但是这个……酒精浓度实在太低了。」
语毕,他忍不住笑了。
望着那个好看的笑脸,温紫晴顿时觉得自己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好多关于他的事,关于自己这几年发生的事,都想要和他分享。
「那……不然我们重拾那个喝酒游戏呢?」没想过居然会是她先提议,只见男孩脸上浮现一抹狡黠的笑容。
「也好。」他说。
「你想先开始吗?还是我先?」
「你……结婚了吗?」
没有回覆温紫晴的问题,亚瑟抢先问出这一句,让温紫晴有些不知所措的问题。
也许是为了消除紧张,只见亚瑟握着铝罐一口气将瓶中所有的酒通通灌下肚!
待亚瑟将空了的铁铝罐压平搁置在桌前,温紫晴才吶吶的开口:「两年前……跟前男友分手后……我就一直没有新的……对象了……而且……」后面的话温紫晴没有说出口,连着仅存的一点啤酒一起咽下肚。
「那就好。」轻轻呼了一口气淡淡的说,亚瑟脸上的笑容似乎又比先前更加灿烂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酒劲上头了,还是因为在听了她的回应后露出的安心笑容,温紫晴顿时感到一阵心跳加速。
「你……会想到外面走走吗?可能是因为没什么光害吧,所以这里的星星总是特别多。」
听了温紫晴的话,没有过多的犹豫,亚瑟一口答应了。
带着一点微醺的感觉,刚好适合还夹带着些许凉意的春分。
「几个礼拜后,天气就会开始变热了,到时候水田里会有很多青蛙,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几隻迷路的萤火虫。」
分明是第一次和亚瑟并肩走在田野间,不知道为什么温紫晴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几个晚上我时常一个人在这个时间出来散步,」亚瑟淡淡的说:「想着也许走着走着能在这里遇见你,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方向感不错的人,可是在这里循着你老家的地址绕了好久,我却一直绕不到,这里的门牌似乎没有什么规律。」
闻言,温紫晴忍不住笑。
「所以如果邮差不是本地人的话,在这里信就和长滩岛一样,也是很容易寄丢的。」
「收到你的email时,你知道我人在哪吗?」亚瑟撇过头来,温柔地望着温紫晴。
微微接上他的目光,温紫晴轻轻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这两年,你也一直都在流浪。」
听了她的回答,亚瑟浅浅的笑了笑:「这两年的时间,我真的去了很多地方,然后在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人在印度。」
「什么?」温紫晴记得自己几个月前才在新闻上看到,印度当时的状况非常严峻,没想到在那段时间里,亚瑟竟然也在那里。
在那些惨不忍睹的新闻画面中,会不会曾经也有在某个角落捕捉到亚瑟的身影呢?温紫晴不确定。
「那个时候一切都很紊乱,经歷了好多次的班机被取消、隔离,甚至无缘无故的在过海关的时候被拦下,在一切都是未知的情况下,我开始感到恐惧……。」亚瑟说话的时候语尾仍有些颤抖,可以感受到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应该真的受到了许多惊吓:「好不容易从印度来到英国……或许准确一点是用逃的,只是越来越多身边的人都染疫了……然后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很多导游接不到工作纷纷回家和家人待在一起,虽然没了工作可至少心里踏实,可是我呢?一个人在破旧的旅馆里,随时都有被赶出去的风险,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的,每当我感到恐惧的时候,就会想起你在离开时对我说的那些话……。」
亚瑟说着顿了顿,才又接着往下说。
「所以……我突然也想回家看看,当我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才发现脑海里老是浮现你的身影,所以我又把我们在沙滩拍的那张拍立得拿出来看,分开之后,我就一直把它收在皮夹里随身携带着,这样感觉就好像你跟我一起去了好多好多的地方一样。」
「其实……我也很常想着……啊……如果这个时候……你也能在这里,或是如果我也能跟你一起在世界各地流浪,那该有多好。」
也许是周围涌动的凉爽空气,让温紫晴也跟着坦率了起来,默默掏出掛在脖子上的玉石项鍊:「我每天都带着它……不管走到哪里,就连在工作的时候也一样。」她淡淡的说,没有发现亚瑟在一棵榕树下缓缓停下了脚步。
「你还记得我那时和你说过……别太急着找答案吗?」
默默回过身去,温紫晴对着站在榕树边的亚瑟轻轻笑了一下,缓缓举起手来,指了指榕树斜前方的位子。
「我记得,你还说……很多时候问题的本身其实就是答案,就像你现在站的这棵榕树的正前方,就是我家一样,也许我们一直都离答案很近,只是始终无法轻易察觉而已。」
亚瑟闻言,朝着温紫晴手指的方向一望,露出一抹惊喜的笑,而后他缓缓迈开步伐,再次走向温紫晴。
「虽然我还不是很明白,但是……我好像搞懂了自己流浪的原因了。」站在一个温紫晴刚好能将他整个人收进眼底的位子,亚瑟淡淡的说。
「你的讯息,真的在我最徬徨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虽然很抽象,但是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家……所以我才会毅然决然地找来了这里,找到了你,即使只是一眼,在见到你的那瞬间,我感觉我的心整个都沉淀下来了……是你把我带回来的。」缓缓张开双臂,亚瑟一把将眼前的温紫晴揽进怀里:「也许……你就是我苦苦寻找的答案,你找到了我,而我也终于找到你了……。小温,能够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能在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温柔的回拥住亚瑟,在一片静謐的田野间,周围只有低声鸣唱的蝉、徐徐而过的风,还有他们彼此的心跳,温紫晴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的所有重担都在那一刻缓缓的剥落,只留下一副真挚、脆弱的躯壳,宛若褪去了涟漪的湖面,在那一刻她清楚看见了自己的心,在那里有着亚瑟温柔的笑脸,也有她的,她曾经弄丢的勇气、自信还有微笑,因为那场逃亡逐一被找回来了。
温紫晴心想,也许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被太多框架给绑架,而那场为逃而逃的旅行让她渐渐挣脱束缚,也让她开始意识到,也许她要的不全然只是一段註定会开花结果的爱情、稳定的工作、赚很多的钱、买很大的房子,过着和所有和她同年纪的女孩该过的生活。
却忽略了……也许对她而言,这些从来就不是唯一解答,只是她被那些固有的、世俗的框架给困住了,忘了这个世界很大,总会有一个人、一个地方、一种生活方式真正适合她。
就像儿时的她总以为,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是世界的全部,直到坐在外婆的机车后座,看见了那些有别于小镇风光以外的世界一样。
也许选择逃去一个有着一整片美丽海滩的地方,不全然是因为外婆,也是因为自己心底的渴望,她很渴望可以亲眼看看那片沙滩、海洋,还有遇上一些平常的生活里难以遇上的人。
因为她的问题一直以来都很简单,从头到尾温紫晴都只想搞清楚,在这副躯壳里住了三十年的女孩要的到底是什么,还有她到底是谁罢了。
在一个封闭的糖果罐里活了太久,所以费了许多力气飞了出来,才发现盖子原本就不存在,所有的限制、不可能、做不到,都是她事先预设好的。
绑架她的从来就不是别人,不是外婆、不是许万豪,更不是千篇一律的呆板工作,而是她自己。
于是,温紫晴飞出了罐子,遇上了亚瑟,他要她试着发问,试着对着这个世界发问,也对自己发问,并且告诉她在不断追问与对话的过程中,也许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甚至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亚瑟的答案。
家的定义是什么?归属感又是什么?
因为一隻半解,所以选择流浪的那个男孩,如今就这样风尘僕僕地来到了她的面前,并且告诉她——也许有她在的地方,就可以被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