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顾红星恍然大悟。
“犯罪地图学里,有很多理论,什么同心圆啊、缓冲区啊,这我没学好,不懂也不记得。”冯凯挠挠脑袋,说,“我就知道一个道理,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里就是犯罪团伙的居住地。”顾红星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皱起了眉头,问,“这个,靠谱吗?”
“我也不敢说一定靠谱,但是我信奉一件事情:事出反常必有妖。某种现象的出现,一定会有它的道理存在。”冯凯说,“如果我们找不出规律也正常,但是目前看,很明显的规律就在眼前。”
“一、二、三……”顾红星数了数,说,“这个范围里,至少有十个村子,如果按每个村子的生产队有两百人来算的话,总共也有两千人啊,我们怎么知道哪些人和盗窃团伙有关?”
冯凯抱着胳膊,说:“确实,我们一点点排除的条件都没有,男的女的都是可以实施盗窃的,十几岁到几十岁也都可以。”
“但我们有指纹啊!”顾红星从抽屉里拿出指纹卡,扬了扬,说,“大不了一个个排查,两三千人不算多。”
“可是你怎么取他们的指纹?”冯凯说,“是把几千人都喊来公安局,还是去村里一个个秘密取指纹?”
“我们可以去村里公开取指纹啊。”顾红星说。
“那你能保证,这些实施具体盗窃行为的人,不跑、不躲避吗?那么多人,即便少一个能被你发现,但他们刻意让别人来冒名顶替,你能发现得了吗?”
“那就用你之前的办法,说一个理由,比如有传染病、体检送鸡蛋什么的,骗他们来摁指纹。”顾红星说。
“这事儿,早就传遍整个龙番城了,再来一遍,你说谁信?”冯凯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嘛。”顾红星有些着急了。
“声东击西,加上暗度陈仓。”冯凯嘿嘿一笑。
毕竟引起了群体性请愿,市局对这个连环盗窃案十分重视。尚局长除了要求限期破案以外,还要求所有警种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给予积极配合。
冯凯遵照尚局长的这条要求,约见了城市南边的五个派出所所长和三个交警大队长。冯凯老气横秋地说:“从这个礼拜日开始,希望你们单位腾出所有不值班的民警,对城市南边、你们辖区内进行挨家挨户的排查。”
“一个礼拜就这么一天休息,还要全员上,我怕民警有意见啊。”一名所长说道。
“排查,也得给我们一个甄别的依据吧?贼也不会把‘贼’字刻脑袋上。”另一名所长说道。
“是啊,这种流窜‘白日闯’本来就不好破,让民警做无用功,我们也不好交代啊。”
会议室里喧哗了起来,大家各说各的,对这个摸不到头脑的命令表达了非议。
“静一静,静一静,谁说没有依据?”冯凯举起手中的牌子,牌子上面画着从费青青家门口临摹下来的标记,说,“你们只需要让被排查对象模仿这个标记画下来,然后标好名字,将画带回来给我们就行。”
“你当破案是儿戏呢?画得一模一样的就是犯罪分子吗?”一名所长说道。
“犯罪分子知道我们在公开排查,还故意和这个画得一模一样,这犯罪分子肯定脑子不好了吧?”交警队长笑道。
“就是,我听说你们市局有了刑事技术,这就是技术啊?”另一名所长附和着。
大家哄堂大笑,笑得顾红星不知所措,不过他也觉得冯凯这个办法,太过于幼稚。
“笑,就知道笑,我说的话都是耳旁风?”尚局长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厉声说道。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低下头,不再说话。就连顾红星都很纳闷,这个英明的老公安为何会给冯凯的胡闹撑腰。
“按照小冯的办法,把工作做细做实。”尚局长说,“有人漏查的,启动倒查机制追责,散会!”
所长和队长们一个个拿起笔记本,悻悻地离开了会议室,表情里写满了不情愿和轻蔑。
接下来的两天,对城南的大规模排查开始了。礼拜日,冯凯和顾红星去门口国营早点店吃早点的时候,小店服务员都在议论公安的这种“荒唐做法”。
这种议论让顾红星坐不住了,小声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声东击西,故意在城南搅浑水,让藏身在城北的团伙放松警惕,可是你这画图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冯凯咬了一口包子,说,“好久没吃肉包子了,你能让我安心享用一下吗?”
顾红星低头想了想,说:“可是,你让那么多民警干了两天活儿,我们在家睡了两天大觉,被他们知道,还不得给骂死。”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破天荒吃一顿肉包子吗?”冯凯指了指咬了一半的包子说,“那就是养精蓄锐,待机出击。”
顾红星还想问些什么,冯凯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一把拉起顾红星走了出去。
一路无话,冯凯骑着车和顾红星一起来到了城北的镇政府里,按照镇政府的要求,会议室里已经坐上了十个生产队的队长。有的人穿着衬衫,有的人则穿着黑乎乎的白背心,卷着裤腿,趿拉着拖鞋,东倒西歪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各自抽着烟卷。
“介绍一下。”一名穿着绿军装,看起来是个领导的人说,“这两位,是人民公社派来的督导员。”
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这让顾红星顿时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人民公社的督导员了。让他来督导农业生产,那他可是两眼一抹黑。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啊。
“今天来这呢,就是和大家商量包干到户的事情。”冯凯把手撑在桌子说道。顾红星看了一眼冯凯,他并不知道冯凯在说什么。
可没想到,这一句话,让所有东倒西歪的生产队长全都坐直了身子,眼神里也都闪出了光芒。
“这个,上面不是严令禁止的吗?”镇长显然也被冯凯说的话给吸引了。
“也不是立即就实施,先要看看人民群众的意见。”冯凯说道。
“人民群众当然是拥护。这几年,收成都不好。”镇长的脸色绯红,但显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连忙解释说,“啊,当然,上面无论下达什么政策,我们都是拥护的。”
“光你说没用,现在呢,我写了一份问卷调查,如果愿意拥护包干到户政策的,这一户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在后面写上名字、按上手印。”冯凯竖起右手拇指,说,“得用这根手指,而且,可不能一家一个人做主啊,所有群众,都要按。”
听冯凯这样说,顾红星似乎有些理解他的策略了。
“没问题,交给我们了,一天之内把问卷交给你们。”几个生产队长争着说道。
冯凯满意地点点头,说:“反正呢,调查问卷是包干到户的第一步,你们办得快、办得好呢,就有希望尽早实施,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记住啊,是这根手指。”
生产队长们才顾不上去询问为什么只能是那根手指,他们立即站起身,争先恐后地离开了会议室,镇长也跟了出去。
“我大概知道你的计划了。”顾红星说道。
“让城南被调查的人们传出话来,这样城北的犯罪分子就想不到我们掌握了他们的指纹信息,而且会认为我们搞错了侦查范围。这是明修栈道。”冯凯说,“我们在这里化装侦查,犯罪分子就会对按手印毫无戒心,才能保证他们都顺利地留下手印,而且我给他们的诱饵是充满诱惑力的。这叫暗度陈仓。”
“挺高明的。”顾红星说,“可是,你这不又是在欺骗群众?还有,你说的包干到户,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搞明白什么是包干到户,你只要知道,现在的群众都希望能这样做。”冯凯说,“今年是1977年了,时代不一样了,当然,毕竟是一项重要的改革,还得两三年才能全面铺开。我现在搞个调查,也不算欺骗嘛。”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顾红星嘟囔道,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冯凯的博学,倒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整天,顾红星都在镇政府会议室里走来走去,他不太习惯这种闲在这里什么也不做的状态。每当想到其他民警都还在城南挨家挨户画标记,他就有些于心不忍和愧疚。
冯凯倒是没什么,他靠在椅子上打着瞌睡,想着顾雯雯的样子,心想这时候要是能有一部手机,说不定游戏“王者”能上上分呢。
“你不要晃来晃去的好不好?有时间能不能想想什么时候请林医生看电影?”冯凯被顾红星绕得头晕,说道。
顾红星被冷不丁地一激,挠着头,说:“本来上个礼拜日去的,但你安排了其他民警工作,我也不好意思自己去约会,所以就改期了。”
“改期也行,但是不要食言。”冯凯说,“这案子很快能结束,结束了就请人家去,知道不?《黑三角》
(2)
,挺好看的,也让小林了解一下我们公安工作。”
陶亮喜欢老电影,在全局大会的时候,还在偷偷看这些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电影。前不久冯凯经过电影院,见到正在上映他曾经看过的《黑三角》,就琢磨着得让顾红星请林淑真看看。
“那是反特片,不是刑侦的。”顾红星说道。
直到黄昏时分,生产队长们陆续赶了回来。每个生产大队有近一百户人家,大约有三百人左右,所以每份调查问卷的下面,都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名字上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有好多人不识字,我替他们签名的,不过手印都是他们自己盖的,这个请组织放心。”生产队长们留下调查问卷后,几乎都会这样说一句。
“没事,组织只是要大家的一个真实的态度嘛。”冯凯依旧是老气横秋地说道。
天还没有全黑,十份调查问卷都已经收回来了,十个村子三千多人的手印也都全部顺利拿到了。这让顾红星赞叹不已。他们俩在这里闲了一天的成果,比数十民警在城南工作了三天的成果还要丰硕。因为城南民警们只交来一千幅“绘画”。
冯凯满意地看着手上的调查问卷说:“现在城南民警的工作也可以停止了,他们的作用不过就是烟幕弹。现在,剩下来的工作,就是你的了。”
顾红星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们的。”
4
冯凯很是郁闷,他没想到顾红星翻脸比翻书还快。在镇政府的时候,顾红星乖巧听话得就像是一只小猫。可是一拿到指纹、回到了局里,就板起了脸,成了他的“师父”。
“你喜欢看指纹,你自己看不就好了?”冯凯对顾红星要求他一起比对指纹很有意见,“三千多个,你两天不就看完了吗?”
“要不,我去问问尚局长?”顾红星斜着眼睛看着冯凯。
一提到尚局长,冯凯立即泄了气。这个局长很有魄力,听取了冯凯的汇报后,全力支持他使用这个侦查谋略。可是冯凯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个尚局长和顾红星一样,坚持要让自己也干技术的活儿呢?早知道自己也要这样做,他就不出这个馊主意,找这么多指纹回来了。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随着社会的发展,陶亮感觉生活节奏是越来越快。然后让他骤然回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习惯了“快”的他,却没办法快得起来了。这一点,让他很不适应。
这些指纹对于冯凯来说是徒增的工作量,而对顾红星来说,就像宝贝一样。他们一回到办公室,顾红星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马蹄镜,开始检查指纹。
为了不被尚局长教训,冯凯只能乖乖地坐在马蹄镜的前面,学着顾红星的样子,一枚一枚地看着指纹。
冯凯本来以为顾红星是和他一起分看不同的指纹,这样工作效率提高一倍。可没想到,顾红星是让他先初筛,然后自己再重新审核一遍。不相信他冯凯,就别让他来干技术了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得已而为之,冯凯坐在办公桌前,强压着躁动的心,在调查问卷上看着指纹。在此之前,最基本的指纹鉴定方法他已经掌握了。可是这份工作不是掌握方法就可以,更重要的是耐心和韧性。冯凯是越看越焦躁,心想着反正自己看完后顾红星还会审核,所以看得非常粗略。
在连续工作到深夜一点的时候,冯凯感觉自己的腰椎、颈椎一起发起了抗议,眼皮也不自觉地打起架来。说来奇怪,让他去蹲守、去抓人,一夜不睡对他来说啥也不算。但是看个指纹,就像陶亮看书似的,不出两个小时,瞌睡精就缠上身了。
冯凯是被门卫养的大公鸡喊醒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此时天已经大亮,而冯凯一睁眼,就看见了仍在不停工作的顾红星。冯凯有些感动,顾红星不过二十出头,却可以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去。顾红星似乎有些愚钝,他不会像自己那样一心只想着寻找捷径,而是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地去做着最基础的工作,不眠不休,努力寻找着一丝丝的可能性。放在过去,冯凯或许还会笑话这样的行为,觉得是没有意义的“内卷”。但现在,冯凯没有任何嘲笑他的心情,反倒有些自惭形秽。
“你醒啦?我已经看完四百多枚了。”顾红星扬了扬手中的调查问卷,一脸疲惫地说,“可惜,没有能比对上的。”
“本来就是大海捞针。”冯凯挠挠头,说,“我再想想,还有没有办法缩小点范围。”
“已经很好了。”顾红星说,“我算了一下,如果我们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那么三天就能看得完。不要再走捷径缩小范围了,即便缩小了,依据不足,我也不放心。”
“可是这种排查,真的比想象中难多了。”冯凯说,“你看十枚指纹,还行。看一百枚,眼前就全都是纹线了,根本就看不准了。”
“所以我才让你先看,我来审核。”顾红星说,“去洗漱一下,接着来吧。”
顾红星的这种“老黄牛”精神,让冯凯心情很复杂,他钦佩顾红星,但是当自己和顾红星一样沉下心来排查指纹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适应,时不时会走神,推进的速度要比顾红星慢上许多。
就这样,两个人不眠不休地看着指纹,看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顾红星突然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咦?那一张我看过啊,没有一样的啊。”冯凯说。
“所以说,必须要有审核机制吧。”顾红星兴奋地说,“这一枚,你再看看。”
冯凯半信半疑地拿过指纹,用马蹄镜看了一会儿,说:“是,有不少共同点,但是这不是还有一个差异点吗?”
“指纹鉴别,不能教条,一定要考虑到捺印的环境。”顾红星说,“你看,你说的这一处差异点,其实是因为纸张变形的时候捺印上去而导致的。我们经常会发现一些变形的指纹,这时候进行鉴别比对,就需要鉴定人员主观判断哪些差异是变形导致的,而哪些是真正的差异点,所以我们鉴别指纹,不是简单地对比不同,而是要抓大放小。”
“那行了,我们出发吧。”冯凯开始解开警服的扣子。
“去哪里?我们只找到了其中一枚啊。”顾红星说,“现在去抓了这个人,如果他不招供,其他人就逃脱法网了。”
“你找到另一枚,不也就多抓了一个人而已吗?没事,我有办法。”冯凯说,“换便服,我这眼睛都看花了,终于可以出去活动一下了。”
从调查问卷上可以看出,这个签名为“魏甲”的人,是上魏家村的村民。通过辖区派出所翻出来的户籍资料看,魏甲所在的家族,是个大家族。他今年二十多岁,有七八个兄弟,而他的上一辈也有五六个叔伯,堂兄弟就更多了。冯凯认为,如果盗窃团伙想要稳固,在家族内部形成的可能性大,也更容易达成攻守同盟。为了不打草惊蛇,冯凯通过派出所联系了镇长,决定去他们的田地里探一探究竟。
此时正值下午四点多钟,是人们最容易感受到疲惫的时间。再次冒充人民公社督导员的冯凯,来到了田间地头,看见农民们都坐在田埂上乘凉,只有几个人慵懒地在田地里慢动作一样地干着活儿。一见镇长来了,所有人都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装模作样地干起活儿来。
“你们都偷懒是不是?饿死你们,你们都偷懒是不是?”镇长气得满脸通红,“那个谁,你还趴窝不起来,督导员来了你们还趴窝。”
“说我干吗?不都没干活儿呢吗?”一个黑黑的汉子不情愿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