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才刚回来,这就准备洗漱睡觉呢。”方知悠神色淡然,仿佛刚才和知远的龃龉压根儿不存在,即便存在她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余丽萍点点头。她还没睡真切,就被客厅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睁开眼看见门底缝里漏出的灯带的昏沉光线,想着她的两个孩子到底在干什么,就起身下了床。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类似争吵的声音——这对她这两个孩子来说可是罕见的事,除了那场时长几个月的意味不明的冷战,她看着他们成长十八年,连拌嘴都不曾有过——于是停了步子想先听个大概,结果听到什么“戴套”和“被妈发现”之类的话,让她大惊失色,这才慌忙开门,看看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但终究还是不放心,即便儿子也还在,余丽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妈不反对你和人…出去,现在社会开放了,但是一定要做好安全措施,别让自己后悔。”
方知悠被母亲这无从缘起的劝慰和宽容惊得不知所措,隐约间觉得今天家里人都不太正常,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容算是回应母亲,“妈,我知道的,我一直都有用安全措施的。”——不过当然指的是和知远,毕竟那是她唯一的经历。
方知远为母亲后面那句话心惊,面对着房门的他立刻联想到母亲至少听到了他们最后那一句,还好应该没有完全听清楚,要不然也不会如此平静地和他们这样对话。
只是后面姐姐的回答更令他难过,凭借阴暗的心思揣度是一回事,听到姐姐不以为意地承认却是另一回事。或许没什么不妥的吧,他们交往了一年有余,面对姐姐这样的美丽,怎么会有男人不动春心。他早就预想过的,在她回家很晚的那些日子里,在那些不明所以的中西节日里,他都会在脑海中不断祈祷,姐姐千万不要和那个男的一起过夜啊。
这或许正坐实了他只是在肉体上渴慕着她,他也和那些小肚鸡肠的男人们没什么区别,分了手还总要忧虑前女友的私人生活,就差像《比海更深》里的阿部宽一样,拉着真木阳子恼愤地问“你和他做过了吧?”。
可他总觉得是自己是不一样的,他整个身心地爱着姐姐——这也是他最近才明白的事——他爱她的身体的每一寸,爱她的偏执娇纵,爱她的决绝冷淡,爱她患得患失的憔悴,爱她意气风发的光鲜。那些在他成长的年月中,因为双胞胎的身份而得以全程观察、全程参与过的一切,他竟然却从没能真正体会到的,他早在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中,把姐姐当作了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姐姐或许是早有感悟的吧,她在情感和人性上的聪敏,使得当初那句略显疯狂的“我是你的了……你是我的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在无法细究的层面上具备了悲剧般的先验意味,可他却一直不懂,可他到现在才明白。
只是,那些说出口的偏执和痴狂,竟是如此轻松、如此容易地就被抛在脑后了吗?
姐姐一向是果决的那一个,但他没想到,比海誓山盟更坚定、更永恒的话语,在时间面前,也会沦为痴人说梦。即便他是她的亲弟弟,即便他以为这身份会让这痛更刻骨铭心一些。
他不是要姐姐痛苦,只是当时让他无所适从的爱意由不得他,现在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怨念也由不得他。
他在那之前从没动过邪念,纵使姐姐冰肌玉骨,他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僭越的念头。他没肖想过她,没想过逾越姐弟的本分,更不曾要把两人的命运永远绑在一起。是她轻巧地拉着他坠下深渊,赐予他无妄之灾,现在,她怎么可以拍拍手起身向前,只留他自己在地狱中徘徊。
他是属于她的,她也是属于他的。
方知远这样想着,手指前勾,终于抓住了姐姐的手。
方知悠微怔了一下,掌心的凉意迅速传遍全身,差点习惯性地回握住知远的手后,她不自然地颤了一颤,视线对上了母亲蹙起的眉头。
余丽萍看着两只牵握的手,心里不自然的有些恐慌,刚才门后那些模糊不清的话语重灌进鼓膜,让她分不清到底是夜深的梦呓还是诡谲的幻境。她做母亲做了二十二年,现在面对着自己生出的这两个孩子突然觉得如此陌生。
“你…知远……”
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动作似乎并无不妥,但在这样的情境中却显出别样的怪异,她有种想要立刻逃离的愿望,她甚至有些后悔打开了这扇门。
十年前装在吊顶边缘的灯带已经永远地熄了几段,有气无力的暗光散射在身前两人的脸上。余丽萍看见女儿微不可察的晃动了几下手,似乎也不是那么想要挣脱,儿子则是上前了一步,与女儿并肩而站,即将要宣布什么似的。
脱离掌控的事态让余丽萍感受到不安,像是预感到什么,她先一步抓住了门框。
眼前的男孩尽管还留有一丝稚气,但早已有向一个成熟男人转变的倾向,他现在已经是能够独立地选择人生道路的年纪了,不,或许更早,早在他离开家的那个瞬间,她就不可能再干涉他的抉择了。而几个月后,他就将踏入职业生涯,彻底告别她的庇护。余丽萍为此欣慰,但此时更多的是这情感的另一面,一种弥漫心头的哀愁的预感。
方知远不知道姐姐是不是也在等着这一刻,她迟迟没有回握住他的手,但他知道,如果他能够说出口,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扭头去看姐姐,那张清丽的脸上表情木然,这使他有片刻的动摇,他又转头去看母亲,曾经如瀑的黑发里已经掺杂了几缕显眼的银丝。他真的要现在就说出来吗?他真的能够确认姐姐的心意吗?他可以承受所有的后果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掌心里的素手很快被他的手染得没有温度,僵硬而冰冷,像是秋季学期解剖生理学课上的那只骨架。
这片刻的犹豫使他意识到,错过了此刻,他将很难再鼓起同样的勇气和偏执。
方知远再次握紧了姐姐的手,期待她能给出启示般的回应,告诉他他能片刻拥有分海的虔诚和撼动非利士神庙的伟力。
正当他虔敬的祈祷结束,罪孽的审判降临之前,姐姐另一只手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三个人都因为这响声而得以暂时脱离无声的对峙。
方知远瞥到亮起的屏幕上温涤非的名字,姐姐盯着那个名字出神,他以为她会挂断,但毫无征兆的,她只是甩开了他的手,快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只抓到片段的言语,那些句词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柔情,“喂学长…我已经到家了……嗯嗯忘了给你发消息了…你到……”
门应声关闭,把他无情地隔绝在外,他甚至有些释然的松懈和庆幸,对啊,她那么喜欢她男朋友,母亲也是如此满意那个男孩,他有什么立场破坏这一切呢。
余丽萍看着这突兀结束的一切,分明在儿子脸上看到了霎那而逝的苦笑,她只觉得终于可以结束这令她不安的对峙。
“早点睡吧,知远,时间不早了~”
她说罢立刻关上了房门,像是隔绝了一个本不应出现也不该进入的梦境,这个夜晚还是能够平稳结束。
方知远看着两扇阖紧的房门,自顾自摇了摇头,转身去关掉了灯带的开关,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仅有的姐姐门缝里溢出的光,也是他无可企及的。
他真的再也进不去那个房间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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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内耗太严重了,他想的太多说出来的又太少,姐姐已经累了,所以看到他这个样子是有点“怒其不争”的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