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兆山因此发了很大的火,手边最喜爱的青花压手杯直接摔了个粉碎。
退至后线坐镇多年,他自认为可以毫无波澜地度过晚年,未曾想会被自己亲手扶持上去的孙子背刺。
钟寅不躲不闪,碎裂的瓷片划过颧骨,血珠立马冒了出来。
仿佛早有预料,他的声音堪称冷静,此时也不慌不忙地劝着钟兆山,“您的身体要紧,医生说您不宜动怒。”
钟兆山胸腔剧烈起伏,打理整洁的雪白胡子跟着颤抖:“你,你背后做的那些,当真以为我一无所知吗!”
钟寅垂着眼睛,毫无慌张神色。
他当然知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无论是刻意把钟家其他子孙养成废物,或者是故意纵着钟承扬得罪周家朱家,钟寅都不意外钟兆山会知道。
只要他还是钟家最顶用的那个,钟兆山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如当初他那个人血缘上的父亲一样。
钟寅有时觉得自己活得像只狗。
被抛进钟家这个斗兽场,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无时不刻做好准备撕咬。
用利齿,用尖爪。
以最狼狈的,毫无脸面的姿态换来活着。
他曾经以为只要赢了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尊严,体面,以及从未得到过的,爱。
直到后来,他终于在这个斗兽场里血淋淋地活了下来。
所得到的不过是操纵者奖赏的一块腐肉。
这怎么够。
他必须要所有曾经嘲讽过他的人付出代价,只有想到他们以后再也没有进场的机会,心理上才能获得一丝快慰。
钟寅默了片刻,开口道:“感谢您老对我多年的栽培,只不过我实在无心继续下去。”
钟兆山眼睛死死盯着他,从前他以为这个孙子是最像他的人。
比他的父亲还要像。
聪明,狠辣,果决,不择手段,并且克制。
目睹父亲死于放纵情欲,所以一直清心寡欲到了极点;也因为心里怀着对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的愤恨,所以能忍气吞声,从最底层一步步爬到他们望尘莫及的位置。
恨,并不是一件坏事。
钟兆山一直这么想的。
恨可以催发人的斗志,只要钟寅可以把晖升发扬光大,别说废掉一个钟承扬,就是十个,他也不会在意。
“给我一个理由。”钟兆山很清楚,钟寅能站在这里说出这个决定,就代表再也没有回圜的余地了。
钟寅的眼神停滞了一瞬。
视线慢慢转向桌上未完成的一盘棋局,错综复杂的局势相互缠斗,至死方休。
他的声音如深冬灰暗的天色般寂灭,“做了三十年棋子,突然想做回人。”
能被生下来,是可以成为向上攀爬的踏脚石,能被找回来,是因为能做洗刷晦气的傀儡……
钟兆山一开始就看重他吗。
不。
是因为他亲手将自己打磨成了一件趁手的工具。
麻木得太久,钟寅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
唯一那个把他当人看,会心疼他的人,被他毫不珍惜地撇开了。
他实在愚蠢,竟然狂妄到以为爬到最上面就能拥有一切。
他连个人样都没有,居然以为她想要什么都可以给她。
真是可笑。
就像那个被扔到国外自生自灭的钟承扬一样。
他也不过是枚棋子。
或许到最后,会变成另一个麻木不仁的棋手。
脸上的血痕干涸成道道可怖的乌痕。
钟寅走出内院,将候在走廊的管家吓了一跳。
正要叫人过来给他包扎,钟寅抬手制止了,“徐爷爷,多谢您这些年的照顾。”
钟寅还记得自己被推进池塘,最后是这位老先生把他捞起来的。
他弯腰向无措的徐管家鞠了一躬,转身大步离开。
踏出大门,钟寅站定脚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雕梁画栋,气韵厚重的深宅,曾经令初来乍到的他望而生畏。
再后来生了野心,不由视此为囊中之物。
最后总算明白,只要在这里一天,他就永远在做困兽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