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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坐这里吗?」
    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将已经放空思绪数分鐘的陆全生拉回现实。他从支着脸颊的手掌中抬头,看见说话的人是身材娇小、留着乌黑长发与整齐刘海的少女。他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纪依蓝,是与他同班至今已满一年的同学,但除了名字之外,他对她就没有任何其他鲜明的印象,他们交谈过的话语恐怕不超过三十个字。此时此刻,在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天,她却以奇怪的问题主动接触他。
    他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盯着她。她似乎把这当成是他的默认,于是将手中搬运的一叠课本放上桌面,斜背式书包则掛在书桌侧边,接着轻拨黑色制服裙在他左方的座位坐下。
    那叠课本的最上方还有着一张白色的纸籤,上头写着「b4」,确实是那个座位的号码。他将视线投向躺在自己桌上的「a4」纸籤时,左方继续传来她温和的嗓音。
    「你抽到同一个位子还真是幸运呢。」
    对于高中生来说,偶尔换个座位或甚至是换个班级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不知道她会这么说,是因为看见了他这自从一大早坐下后就再也没移动过身子的慵懒模样,还是她真的有注意过他原本的座位位置。
    「嗯。」他刻意让语气显得冷峻。没必要装得自己好像很好相处一样。到了高中三年级,大部分的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能安心待着的小圈子,就像一栋栋上锁的屋子,偶有几个人来敲门,屋内的人也只会透过一扇坚固的小窗回以礼貌而疏远的微笑。
    而他的屋子里,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你知道毛虫为什么会以羽化成蝶为目标吗?」
    她的话语与将课本整理进书桌抽屉的声音一同传来,过于平静的语调使他一时没有发现那是个问句。他双眼盯着教室前方空无的黑板,不觉得周遭环境中有任何能让人联想到毛虫或蝴蝶的元素,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然冒出这个话题的。他想这应该不是个单纯的自然问题,在不清楚她用意的情况下选择保持沉默。
    「毛虫身为毛虫,也能活得自在快乐,虽然没有艷丽夺目、能够飞往任何地方的翅膀,但牠们也能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脚印地前进,并且拥有专属于自己的风景。那么,为什么牠们终会将自己关进狭小的蛹中,等待羽化成蝶、重生而起的那天呢?」
    不知何时,他的注意力已经全被她彷彿带有魔力的声音给吸引过去。她稳定的字句,明亮的眼神,画着神祕弧度的唇角,在他脑中愈渐清晰,再也无法忽视。彷彿着了魔似地,他不加思索地就啟口回应。
    「因为渴望碰触那片蓝天吧。」
    他认为这个答案正向又合理,感觉就是眼前这名少女会欣然接受的回答。然而,她只是加深了嘴角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对于不甚了解的天空,存有好奇之心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因为纯粹的好奇心就能保持动力,督促自己跨越种种苦难,最终进化重生的,只有极少数而已。」
    「那么就只是本能吧。」
    她这次点点头。「这是一种近似本能的进化机制。在毛虫的一生中,总会遇到那么一天,让牠们不由自主地吐出坚硬的丝线,将自己关进沉默的蛹中,等待再次迎向朝阳的日子到来。」
    虽然他刻意用生物学上的本能一词来回答,但他很清楚她所叙述的绝对不是单纯的自然生态。从最初的那个问题开始,他们所讨论的就一直是某种隐藏在晦暗海面之下、但又近在他们身边的现实。他虽有所不认同,但对于她的整个理论变得更加有兴致,身体不自觉地转向她的方向。
    「你说『总会』?」他双眼直直盯着她,发现自己的语调变得高扬轻快。「你怎么知道的?」
    「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归纳。」
    「说不定有没被你发现的毛虫,没有化成蛹也过得快乐。」
    「那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他不再追问坚持这种必然性的原因,转而问:「所以你已经羽化了?」
    「不,我连蛹也还没做呢。不过,我现在相当好奇——」
    她的气息带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近在耳际的吐息带来的搔痒感并不让人厌恶,然而话语中突然染上的那股类似恶意的寒气令人无法忽视。
    「——已经身在蛹中的你,究竟是会成功羽化,还是就这样沉浸在暗黑无声的海中溺死呢?」
    彷彿恶魔的低喃只在一瞬之间,他耳中此时只剩下教室的人群嘈杂回盪。她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像是从来没有凑近过他,但他丝毫不会怀疑方才的只是他的错觉。
    看着她优雅的身姿与无懈可击的笑容,他突然有种自己刚认识了一个美丽的怪物的念头。
    「……你知道我的什么事?」他压低了嗓音问,好像这样就能离那些他不愿想起的真实更遥远似的。
    「很抱歉,都只是些听来的传言。如果你愿意亲自告诉我真正的故事的话,我会很高兴。」
    她的态度相当有礼,但又不是那种仅止于表面的疏远距离,或许她是发自内心愿意聆听从他口中说出的真实。只是对他来说,那些传言就是他想让人们知道的最佳故事了。
    「没必要,知道那些就够了,不用在意真假。」
    「如果都不否认的话,大家会当真的唷。」
    「我不在乎。」
    「即使被误会也不在乎吗?」
    「反正你们很快就会失去兴趣了。」
    「我可不包含在内唷。」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有些淘气。接着,她半转身子,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其中深厚如水又高展如火的光芒。「我会一路看着你走到终末,在那之前都不会移开目光的。」
    炙热的话语过于沉重,他自觉无法背负,但心周那冰冷的外壳似乎悄悄地有所消融。有一瞬间,他对眼前这名可说是陌生人的少女的探究欲压过了其他一切,这使他主动开口提问。
    「你刚才为什么那样问?」
    她即刻明白他的意思,就好像两人之间早有默契。「如果被你拒绝的话,我就会去和其他人换籤。」
    有时遇到不幸与好友距离遥远,或是身边坐着在班上最合不来的人时,确实会有人做出换籤这种行为。不过大致上,大家还是遵循公平抽籤的结果,顺从地移动位置,与新的左邻右舍培养感情。
    「通常不会有人这么做。」他一向不懂得说笑,语气相当平铺直叙。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应该让你对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了,对吧?」
    「……你是想让我留下印象才那么问的?」
    若只是这样,他大概到了隔天就能完全忘记。会让他今后将她的一切深深烙印在脑中的,从来都不是因为最初的那个问句。
    「不是。」她立刻回答,但微弯的双唇接着又说出相反的话语。「不过我的确很想了解你,所以希望你能同样对我抱有兴趣,这样我们才能开啟交流。」
    「你常常像这样突然想了解一个人吗?」
    他回想对她的那些相当稀少的模糊印象,却还是推测不出她属于哪一个小圈子。有些画面显示,她在某段时间曾经和一名女同学走得很近,时常同进同出,他在几次与那名女同学的交流中也有接触到她。但从相隔不久的回忆画面又可发现,这两名少女的身影再也没有并排走过教室的门扉,或是踏着小巧的步伐穿越走廊。
    不过她也并未在班上被孤立,她似乎是能够自由地在每个圈子之中穿梭、不特别融进一个固定地点的那种类型。或许她会因一时的新鲜感而寻找新的伙伴,就像现在对他这样,而当时间一到便会挥袖而去,不再回头。
    如果真是这样薄如纱淡如水的关係,说不定连他也能装作享受地掺入其中吧。
    「已经看习惯的事物,总会想换个角度仔细观察。」
    她后半句的回答与代表上课的清澈鐘声交叠,导致话音朦胧虚幻,但又似乎能在人心底无数次地回盪响起。
    「而已经看习惯的人,也会想换个角度深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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